2011 年 8 月，花花蓮遊記（二）

Kim 的十五分鐘 / 羊奶 / 巨石陣，怪獸工廠和大海 / 蘇伊士運河的遠雄大飯店 

要在花蓮騎機車趴趴走沒有很難，市區規劃還算工整，馬路又大又寬，直通通瞄準你要去的地方，不拐彎抹角。只要搞懂台 9 線和台 11 線的方位，幾個重大交叉口或標誌物，剩下的路其實沒幾條。對旅客如我來說，大概掌握這些資訊也就足夠，很快就可以不用依賴指引，自動在腦海模擬出從這點到那點的地圖，然後有種「我已經玩到變成當地人了」的自信。旅客最喜歡的就是可以很自豪的說出這句話，某種高級旅行狀態，不是觀光客卻也不是定居者。大部份的旅遊書都在教你怎麼成為這種介於中間的旅客，甚至，排行榜上前十名的書也在教我們如何在旅行之外的其他生活領域，學習外文，廚藝，談戀愛，工作，成為這樣的中間份子。

不過嘴巴上說是一回事，實際騎車又是另一回事。很少騎機車，又幾乎都混在交通停滯路況甚差的台北市區的我，第一天到花蓮的時候，常跟 Kim 有如此的對話：

「金姆，從花蓮市到東華大學要多久啊？」
「大概十五分鐘吧！」
「那從花蓮市到七星潭呢？」
「大概也十五分鐘吧。」
「都還滿近的啊，租腳踏車騎好了。（迎著陽光露出燦笑）」
「（更燦的笑）不行啦，太遠了，會騎到死掉。」

然後一邊催著油門，一邊心想「15 分鐘是有多遠啊不就看個戲的中場休息那麼短嗎」，想著想著，快要跟不上帶頭騎的 Kim 了，長期以腳踏車代步的我這才發現，原來我的 15 分鐘時間感是台北市那種車多龜速紅綠燈一大堆捏造而成的，但 Kim 的 15 分鐘是以時速 90 公里讓子彈飛的，身體被車輪捲起的細微沙石和毫無遮蔽大辣辣的陽光刺得又痛又癢，原來 15 分鐘可以騎這麼遠！根本是在考國中數學算時速跟距離啊！我整個時間感都很丟臉的被摧毀了！所以倒數 3 分鐘要爆炸的炸彈對花蓮來說根本沒有威脅可以丟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吧！那我平常煮紅豆湯的 12 小時會不會是錯的其實應該要悶兩個月！重點是，每次問 Kim 從這裡到那裡要多久，她都說「大概十五分鐘吧」。我猜，如果周杰倫拿世界末日的歌詞哀求著「可不可以借一點的時間來陪」，Kim 一定又會大方的說「好啊大概十五分鐘吧」，聽起來還不錯，絕望跟無奈真的會遠走高飛喔。不過，如果是杰倫，在這種天氣和漫天沙塵之下，應該也很難耍帥起來吧。

吃完包子之後，我們開始腳踏實地的認識市區，繞著主要幹道前往七星潭。今天的海象漂亮的要命，會吸人一步一步走進去那種。一停下車就朝著海邊狂奔而去也不管是岩岸沙灘。颱風可能來襲的消息讓遊客瞬間減半，但天公非常作美的弄出了讓你會覺得一切都剛剛好，此生無憾的藍，藍或另一種藍。海天並不一色，它們細緻到你可以細數漸層，感歎這輩子沒看過這麼多種清澈亮麗的藍。同行的 Fa 哥說今天的海是「蒂芬尼藍」，我們異口同聲的贊同。如果你把梵谷丟到這片海灘，向日葵可能會變成穿橘色衣服的海巡隊吧。每一種顏色都像是早上逛蔬果攤那樣片片塊塊果粒均勻，天空是題庫，大海是解答，天空是賈寶玉，大海是何韻詩，天空是上帝的右手，大海就是塗抹右手的指甲油。看到這樣大規模的海天（不）一色，我實在搞不懂為什麼地球上大家要吵架要戰爭要爭權奪利，就來躺個一整天不是很好嗎（然後這個心願在第三天的行程被滿足了），人真的就很渺小啊。

七星潭旁邊有由一堆灰白消波塊組成的巨石陣，很大塊的石頭，大概有三、四十塊吧，每一塊幾乎都有兩三層樓那麼高，整齊擺盤著像是珠寶盒咖啡下午茶推出來的甜點一樣。背景遠處有個綿延數公里，超級大型鋼筋水泥怪獸工廠，大概就像是你拿一隻黑色簽字筆，在紙上一直亂畫圈圈方塊圈圈方塊，然後把他複印放大一億倍那種程度。整體來說，大概就像是某種外星人大鬥法或是甘道夫對決萬磁王的超現實場景。

盡責的拍完照踩完浪也參觀了外星人遺跡之後，Kim 帶我們去附近的原野牧場喝羊奶咖啡。原野牧場離七星潭不遠，是個蓋在海邊岩上的小牧場。我們去的時候剛好在施打疫苗和消毒，所以沒能參觀到羊群們。主要建築是一棟木造平房，裡面依然符合花蓮什麼都大的特性，挑高又空曠，大大的窗戶打開大大的海，大大的桌子點綴著大大的吧台。我們點了羊奶咖啡、蛋糕、聖代、紅茶，各式各樣的羊奶食品都來了，重點是熱咖啡還可以無限續杯，比麥當勞還划算。

就這樣，四個人看著窗外的藍，彼此即將晒傷的鼻樑毛細孔也非常應景的大大打開，喝著咖啡抽著煙，我隨意拿著相機亂拍，拍到了戶外一個站在石頭上的小女孩。小女孩現在住在德州，家人似乎也都是 ABC，父母帶她以及好友一家回台灣度假，隔壁餐桌上他們公事閒事參雜著談，小孩子們一口標準流利的英文，實在好怪。不過，這些事情照片裡都看不出來；照片裡也看不出，現在其實才兩點半，距離我們抵達花蓮，只過了四個多小時而已。

Kim 的行程安排非常妥當，毫無壓力也毫無冷場，餓了就吃飽了就動，忽遠忽近若即若離，上山下海人去樓空。這一刻我們還在海邊，緊接著就上山去參觀遠雄大飯店。飯店落在海岸山脈的一座小山頭上，一面對著花東縱谷，底下則是整個花蓮市區和東華大學，遠處看得見花蓮港還有我們剛剛踩浪的七星潭，飯店另一面則是太平洋。遠雄的確是富可敵國的樣子，飯店雄踞在山頭，十分氣派的宮廷建築，搭配上搞不清楚是基督教天主教羅馬東正教伊斯蘭教還是某種中東神祕教派的雕塑、壁畫，以及服務人員的服裝。完全搞不懂時代地區，為什麼在花蓮山上會有這種莫名其妙帶著小圓帽子趴車的小哥呢，你跟我說這裡是蘇伊士運河我都相信了，或許，也真的有人喜歡這樣子不用出國也有出國感覺的度假也說不定，更何況這裡 view 好，裝潢好，服務好，還有游泳池呢，連我們這種不相干的陌生人都能跑到泳池旁邊小涼亭休息，如果有漂亮女孩兒出來游泳就更好了。

在泳池旁涼亭的閒聊，話題圍繞在彼此的大學生涯。Fa 哥很好奇的問天母人 Kim，「到底在花蓮讀大學的感覺是什麼啊，整天和山水為伍，感覺跟在台北很不一樣。」Fa 哥剛過四十歲，台灣大學化工系畢業，讀台大的時候玩話劇社一路玩到現在，人稱「劇場長青樹」，自稱「我就是小劇場」。就我所知，他是台灣少數以劇場演員為專職，幾乎沒有其他外務，只靠演戲為生的劇場工作者。這十幾年，如果你有看台灣的劇場不可能不知道 Fa，我記得我剛上大學有一陣子，看的每一齣戲都有他，結果現在竟然跟他脫掉上衣靠在涼亭抽煙。Fa 哥貌似黃耀明，是勇氣與愛，摺疊腳踏車與楚留香的化身。第二天我跟他在鯉魚潭會騎天鵝船談心，所以關於 Fa 的其他事也稍後再說吧。

十四年前，Kim 隻身來到花蓮讀書。新生訓練第一天，看著超級大的校園，老師說「等下大家去那棟文學大樓集合喔」，結果那棟樓看得到走不到，才發現這所學校跟永和一樣大，一定得要有腳踏車才行。當時學生沒有現在這麼成千上萬，學校很安靜，星空很大，學校裡未開發的荒原很多，晚上經過，有時候看到草在動，就知道裡面可能也有情侶在動，「不過我沒有啦哈哈」Kim 說。常常在租屋處，洗衣服洗著洗著，看到周圍一排人全都停下動作，看著天空中好美好美的夕陽。平常的娛樂就是上山下海，參加學校的各種比賽還有騎車往花蓮東西南北到處玩。來了花蓮之後才發現心好大，以前在台北的時候讀女校，競爭很激烈，Kim 很不喜歡那種生活，來了這裡之後才把整個人安穩下來，畢業之後去北藝大，去紐約，她都能和自己心平氣和的好好相處，雖然還是很害怕孤單，可是她很明白，花蓮有她全世界最喜歡的一塊祕密海灘，回想起曾經走在太平洋天空下，好像就很有力量。

然後我們離開涼亭，離開遠雄飯店，前往東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