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 年 8 月,花花蓮遊記(三)

2011 年 8 月,花花蓮遊記(三)

作者陶維均
日期29.09.2011

志學車站門口的花蓮香液香扁食 / 狗貼紙貓貼紙 / 東華大學全員逃走中 / 落日

旅遊跟旅遊記事是不同的兩件事,旅遊充斥著從點到點的過程,去民宿放行李,幫租來的車加油,晒到脫皮然後去便利商店買防曬和足夠的水,一堆堆一疊疊的瑣事,為了規劃好的景點或那些途中乍停驚見的美景所作的預備功課。但旅遊記事,比較像是複印紙的複印,藍描圖再藍描那樣,好像一層層剝開洋蔥紙團。得要引人入勝,讓這些瑣碎小小小小的芽苗綻放,按照時空的軌距一棵棵各安其位,施肥攪土。

福爾摩斯認為人的腦子只能記得某特定數目以限的事情,所以他完全不記得星球的名字和四季節氣,因為他認為記得那些資訊對辦案無用,光是一百六十八種菸草味道就佔去他很多記憶體了。

而長期生活在都市的我們,習慣被大量資訊淹沒,只要臉書和各大購物中心還存在的一天,我們的整個世界就繼續運作無虞。每天都可以更好,更乾淨,更健康。我們盡量買,盡量戳,靠發票和聊天紀錄來記得每一天怎麼過。carl ziess jena 鏡頭,整組相機收藏齊全幾乎就可以買一棟后里的三層樓透天別墅了。agnes.b 水餃包,全套收齊就可以當宮本武藏了。超音波震洗機,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照買。我們習慣認為每件事都有對應的價值,每個人都有他出現的意義,我們以為不需要生活的說明書了,甚至天真的認為我們只是在為即將到來的生活做演習。更美好的生活即將到來。

其實根本不是這樣。

長期被都市蠶食鯨吞,我竟無法準確對待旅遊的過程。那些細節,不知道如何把它們轉化成旅遊記事的必要部份。是該篡改史實時序,或者一分一毫都不偏不倚,像是臨摹永字八法那樣呢。我們去遠雄飯店之前,其實去了一趟當晚入住的民宿放行李,但我完全沒提到這點。民宿是日式老建築改造而成的,非常有可記之處。現在好了,我該拉回上一篇修改,或是篡改史實說我們現在才去?或是等寫到晚上睡覺再來描述?我相信這些事情對讀者是非常沒有用處的廢話,對不起。

離開遠雄山頭,我們一路狂飆到了東華大學後門的志學路,下午四點,差不多肚子也餓了,Kim 帶我們到志學車站門口的液香扁食用餐,她說是花蓮最好吃的扁食。我點了扁食抄手,其實有點像是兩種不同樣貌的餛飩餐組合,大概就像是費玉清跟恆述法師那樣的搭配。小辣,唇間舌際剛剛好的辣度,不油不膩,澆上清爽的海苔碎片和芽菜,整體份量依然豪氣十足,差一點就吃不完。

扁食餐廳本來在志學路上,前幾年搬家到火車站正門口。志學車站是一座迷你小的三月台車站,背後是一座比例懸殊的高山,大概就像是姚明腳下踩著籃球那樣。當年開墾的時候,因為山裡盛產阿美族人稱「Gihak」的杜紅樹,便以樹名的閩南語唸法為村名,志學。日據時代,一度因為日人賀田金三郎的開墾有功而改名「賀田村」,光復後又改了回來。

清光緒十二年,台灣巡撫劉銘傳設撫墾總局,開啟官方的伐木管理工作。等到日據時代,開始有了更精細的處局劃分,林業調查和開伐更為徹底。而規模最大也最重要的一次開發,可能就是位於志學車站之後一路挺進中央山脈的白石山區開發史。

白石山區跨越花蓮的秀林、萬榮與南投的仁愛三鄉,此區的森林開採史,也就是當時台灣林業發展過程的重頭戲。白石山區位於中央山脈東側,大概位置就在東華大學隔壁的木瓜溪進去那一大片山頭,綿延到志學車站後的那座姚明山。整個山區從海拔 450 公尺以下以相思、合歡、木麻黃、九芎為主的熱帶林,到 450 公尺至 1500 公尺,以樟、櫧、楠、桐為主的暖帶林,1500 公尺至 2500 公尺是溫帶林,2500 公尺以上的則是以鐵杉、冷柏、扁柏、紅檜為主的神木系寒帶林。

志學村北起木瓜溪,南至榮民安養中心,東西則以鯉魚村和東華大學為界。志學村曾經是周圍最風光富庶的一塊地方,因為木材運輸業竄起,一度人人是富翁,家家有塊西瓜田(現在還可以看到木瓜溪週邊有綿延不絕的西瓜,當時可是富庶的象徵),甚至有錢到開了一堆賭場,人們圍在田邊就賭了起來。

後來,因為更大型車站的落成,以及花蓮市區開發等因素,志學村成為邊陲之地,無人問曉。直到東華大學帶來的學生潮,志學村才再度發展起來,成為學生課後聚集的餐飲商圈。

日據時代,因為戰事需求,以及統治階層的利益需求,鐵路深入了每塊林區每座高山, 數千根數萬根木材往外送,統治者以低廉的薪資雇用了原民,把能開發的地方都開發起來。原民,平地住民以及日人的對抗,互助,好多好多的故事,也在這疊疊樂的高山林間不斷開展,立碑,作傳,到現在幾乎成為一大段被忽略被遺忘的時光。

站在志學車站門口,真的幾乎就可以看到當時大家揮汗搬送木頭大聲吆喝的情景,想像原民們體魄粗獷堅壯或唯美嬌媚,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想像他們的熱情家事樂與悲。一剎那我有點喘不過氣,直愣愣看著景色發呆,一旁的 Fa 說,這景色媲美他多年前在德國南部旅遊所見,一樣壯麗。我們被即將落幕的夕陽亮黃光輝,切格成好幾片人生縮影。各自的記憶橫跨歐亞古今,共歷一片天地,車站前小格子柏油停車坪,一路路一尊尊來來又去去。

液香扁食門前的十字路口上,有著以前 Kim 打工的咖啡店,現已改成全家便利商店。前往東華大學途中,因為這條路太直太長了,車都開很快,常常有搞不清楚狀況的狗狗貓貓,甚至還有雞,亂闖過馬路結果被整個壓扁。「我們都說那是狗貼紙,貓貼紙,啊哈哈哈哈哈哈哈」,講到這麼悲慘的事情還能這樣啊哈哈的笑,真搞不懂 Kim 的腦子在想什麼,是一種超生死於度外的情操嗎,怎麼會說那是貼紙呢,好險我不是志學村的孩子,我可不希望我的連絡簿上貼了一張狗貼紙,還附註「陶維均今天國文考試九十分,很棒!繼續加油!考一百分的話有人貼紙噢」之類的。

來東華大學,一方面也是因為有幾位劇場朋友在東華大學開暑期戲劇營, 剛好裡面一位老師是我們同行 Fa 哥的老婆,劇場界赫赫有名的梅子老師,其他幾位老師也都是認識的劇場人,順道來探探班。我們先去了大學幫老師們租的民宿「後山歲月」,喝了幾口水,借了四台腳踏車,青春鐵馬行挺進東華大學。話說,我們明明借的是淑女車,騎車成癮的 Fa 哥還換上了他習慣穿的車衣,大概就像你用阿爾卑斯山名水來煮泡麵一樣的道理,不愧是劇場長青樹。

東華大學落在中央和海岸山脈之間,你如果用 google map 去搜尋對照一下,會發現它跟永和差不多大。超級大的校園裡點綴著些許疏落的建築物,建築物其實也都很大,只是地方真的太遼闊了,操場跟肯亞草原一樣,到處都有突如其來長滿雜草的荒地。以我所就讀的台大來說,根本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每塊地都要有它的作用,就算這塊草地要休憩也得種幾棵樹擺幾張椅子。但東華大學不是這樣,它根本是辛巴的遊樂場,或至少也是期許學生能成為獅子王一樣的應許之地,「越過這片岩石地再橫越兩座湖,經過三座建築物再左轉,走五百公尺,你就能上到下一堂課噢,噹啷」,如果當初在這裡唸大學我應該會去報名極限體能挑戰王吧。

因為是暑假,校園裡幾乎就只有我們四個人,邊騎車邊拍照,還千載難逢的遇到 Kim 的大學學弟,現在似乎是在學校工作的樣子。一邊看著他們閒聊,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是在玩某種 RPG 遊戲。抬頭看見山啊天空啊,真的就是山跟天空該有的樣子,光線千奇百怪各形各色像打拋麵團一樣在頭頂上恣意穿繞著,如果人生真的是場 RPG 遊戲,我能不能不要那麼容易陷入傷感,趕緊找到我的寶物拯救到我的公主呢。

Kim 很仔細的介紹了幾乎每棟大樓的品名跟用途,還有一條熱戀失戀都要去哭一下的日落大道。她說以前籃球比賽的時候最怕碰到原住民系的隊伍,因為原住民啦啦隊加油都超級大聲,好像要喊到山裡的祖靈都出來跟你擊掌說好球好球守一個那樣。Kim 還說:「在我學校看到你們三個人騎腳踏車真的好超現實噢」,沒辦法啊,畢竟這是一場 RPG 嘛,我光是每天醒來看到臉書上的一串紅色提示數字,都也覺得很超現實啊。

老師們在學校最裡面的體育館排練室教課,體育館外面還有一座野戰攀岩場。基本上,這樣千迴百轉的騎車之後,剛剛的扁食真的也被壓得很扁,必須要有新的補充了。探完班,大夥決定等八點老師們下課後,一同殺去自強夜市狂吃一頓。Kim 已經開始細數該吃的品項,第一家烤肉串,蔣家棺材板。我想,在這裡唸大學真的跟在城市很不一樣吧。在一個可以養成獅子王的校園裡說要去吃數十公里外的夜市,然後轟的一聲踩上機車全員逃走中。

這是花蓮的第一個晚上。這一切,或許由於我的文筆不夠好,顯得囉唆嚴肅又流水賬。但我想,這些被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一切,殖民史,校史,Kim 的大學戀愛史,還有每一束光線和每一道菜,每一句話,都有更重要更崇高的存在目的。

這些東西正在慢慢拯救我的人生,也不要問我為什麼需要被拯救,我也不知道,說不定我根本不是 RPG 的主角,說不定我其實是公主,沒有玩到最後,誰也不知道吧。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文字陶維均
攝影陶維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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