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迴響》以從容向分離致敬

《讀者迴響》以從容向分離致敬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8.10.2011

今天一反往常,手機鬧鐘還沒唱起,我就睜開眼。但仍舊在床上瞇了幾分鐘,等待旋律響起,我便毫不猶豫地推開邪惡溫暖的被窩,清醒在六點多的台北早晨。梳洗過,快速套進長袖灰襯衫、黑長褲、背上黑包包、鞋櫃中挑出黑色娃娃鞋。在家旁的摩斯匆匆吃了早餐,我搭車趕去平常少去的地方——台北第一殯儀館。

中國人對於死亡,也許都是忌諱的。從孔老夫子「未知生,焉知死」將子路問死的話題呼攏過去後,華夏民族不曉得是真的想認真於可把握的當下,或者是在敬畏著那未知的世界,而給予死亡一種三緘其口的神聖空白。不說、不問、不想、不談。幾句「很抱歉、很懷念、未來再相見」就彼此交代了過去,明天開始,活著的人們,依舊要生氣蓬勃地面對朝陽。要是刻意再將這類事情拿出來談,好像是蓄意的,要觸霉頭似的。過去的,就掩埋起來吧。給予足夠的尊重就好了。

如果是這樣,我大概是正特意挑起這種晦氣吧?對正在看著的你們,真抱歉,實在不知禮數。但這種地方,總是為我帶來平靜。因為信仰的關係,有時會到這些場合,為召會的安息聚會司琴。逝去的常也是不認識的人,但其實我是願意的,即使知道也許又將會因為誰的話,而為不曾認識的生命流了淚,但最後離開時,心裡雖然不能說是輕盈,卻總是很熨貼的,很穩的感覺。有點像回到了家。

穿過深色系的人潮,一大早的殯儀館,也許不適合用「熱鬧」來形容,但也找不出同樣適切、卻又夾含感傷的形容詞了。走過長廊,看到旁邊的電子螢幕板,打出今天緊密的行程。「至樂廳 XXX。慎終廳 XXX。大覺廳 XXX。景行廳 XXX。」對生命最終的告別,也是要預約、要排定行程、敲進適當的時間空格的。

默默在典禮彈琴的時候,突然想起法國象徵學派的文化人類學者 Van Ciennep 的《通過儀式》,他說他審視生命中的事情,都是一道又一道的儀式,我們出生、成長、求學、就業、家庭,都在每一個不同的階段完成著儀式角色。而每個生命儀式的程序和內涵,都包括了三個層面,一是分離(Separation),二是過渡(Transition),三是聚合(Incorporation)。但每個儀式中,此三者所佔的比例不同。在婚禮上,聚合的性質特別重要、畢業典禮也許著重於前二者,而喪禮呢,我邊彈邊想,當然主要是分離了。

最近在研讀現代舞相關文獻時,對其中一個重要流派:杜麗絲.韓福瑞(Doris Humphrey)的舞蹈哲學,起了強烈的興趣。身為丹尼斯(Ruth St. Denis)的學生,她發展出對外在形式的反動,強調「傾倒與回覆」(Fall and Recovery)的技巧。她認為站立與倒下,是生命的輪迴。有生命之前是倒下的狀態,我們的一生是站立的,死亡是永遠的倒下。生命就是在這兩次死亡之間畫起的弧線,在這兩端中不斷交錯擺盪。她舞作中充滿隱喻性的動作狀態,呈現了對生命哲理的高度思索。如果明白了生命是這樣的不得不然,走的時候會更有泰然的輕鬆,只是進入到下一個階段。就像彈奏的樂章,總是有最後一個音符,無論我能把它收得多漂亮。

今天我在儀式中沒有哭。結束後,路過隔壁廳時,看到門口人潮陸續散去,門口正中央一位身著藏青套裝的女士,高高站在塑膠椅子上,伸長手臂,將外頭金黃布帳上的人名字標,一一撕去。那一幕,讓我忍住的淚當場落下,我只能快步向前走。如果說離別的儀式是不可免的,如果說生命擺盪總是會到一個終點,我只希望那個結束,不需要有行程表,不用趕著釋放壓縮過後的感情,讀完選定的講稿,也不用著急著離去,只為了清場好讓下一幕的離別上演。

也許我不夠畏懼於談論死亡,但我能致上最高的尊重,就是在從容之中,給予行者最後的,那一種緩慢的自由。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吳緯婷
攝影吳緯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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