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變旅人】騙你去看流星雨

各種因由讓我們踏上旅程，留下故事。我們遭遇某種劫難，譬如行李被偷，馬桶沒有蓋子，或者褲襠破掉。偶爾也有好運降臨，認識某個很棒的人，看見極光奇景，或買到一盒多塞一塊肉排的便當。不管發生過什麼，出來混的，總有些想要分享的故事。

就讓我繼續出賣自己。

高中二年級，我是天文社的副社長。沒甚麼天文知識，我最擅長的，就是假裝成領隊或指導老師，打電話到每個社員家裡，說服他們的父母，放家裡的小孩跟我們上山看星星（和偷喝酒）。

青春雖短，兩年間我還真騙到不少人一起去擎天崗喝酒看流星。其中一回，某個社員帶著她還在念國中的妹妹小慧一起來玩。獅子座流星雨極大期過後，我打過幾通電話約姊妹倆出去。但後來大學考試逼得我從良，結束揪團上山的日子，就再沒見過她們。流星不回頭，我也害怕回到那段賀爾蒙爆發的時光。

但前陣子，偶然間在臉書上讀到小慧的近況，她已經大學畢業，打算申請研究所，自己一個人飛到洛杉磯參加面試。最新一則貼文，她說最近常流鼻血。讓我想起自己落地荷蘭的第一晚，房裡的空氣被暖爐烘得乾巴巴，一覺醒來我喉嚨刺痛，像是吞了顆仙人掌一樣。稍微用力擤個鼻涕，鼻血就會噴出來。後來我在房間擺一盆水，把濕的衣服也晾在室內，才漸漸改善。我雞婆，幫她隔空抓藥，認定小慧遇上同樣的麻煩，就在塗鴉牆上與她分享我保濕和止血的撇步。

大概是覺得自己做了件善事，得意地關掉電腦，出門散步吃晚飯。外頭是好天氣，天黑得不徹底，像深藍色的絲綢，覆蓋著陽明山的輪廓。城市的光害嚴重，星星很少。抬頭看，我只能認出獵戶座，社團教學必備的知識早就整組忘光光。反而記起以前我們揹著天文望遠鏡上山，不是用來觀星，而是對準一公里外的擎天崗遊客服務中心，看那個總是在半夜騎機車上來，賣香腸的阿伯開張了沒。啊，晚餐吃大腸包小腸吧。

兩周過去，沒有小慧的消息，如果鼻血不止的話，也應該死透了。才這麼想，就收到她的訊息「呦，哥最近在幹嘛？」我們問候對方，其實只想講講自己。所以我反問小慧的鼻子是否安好。這次她告訴我，她在一間破舊的汽車旅館過夜，彷彿隔壁就住著美國公路電影裡頭的亡命之徒。她說外面好恐怖，不敢出門；她說她恨透美國，厭惡那裡的人言不由衷；她說她要吃滷肉飯，她好想回家。至於那是真情流露，還是誇大其詞，我不在乎，我們早就成為彼此網路生活中的半虛構人物。小慧也只是需要有人在一旁聽她數星星，而我正好醒著，就陪她聊。

這種想說話的異鄉夜也找上過我。

我懂，獨自旅行最難熬的，不是攀登火山所承受的熱與肌肉痠痛，也不是在冰雪中等待極光時的刺骨寒風，而是當你回到旅館房間，面對一張漂白過度的床，找不到任何家的感覺。你一個人旅行太久，幾乎失去重力和歸屬感，一下子覺得自己可以永遠漂流，一下子又想要立刻回家。你在單人牢房裡，終於受不了寂寞持續拷打，準備好自白，卻不知道該向誰招供，無法解脫。

除了聽小慧咒罵美國，我也講一點自己的歐洲。最後她才說，她隔天就要搭機返台。頓時我看見自己又變回那個天文社副社長，站在擎天崗上揮著手電筒，像要把雲趕跑般，為流星清出一片曠野。原來這個夜晚我們在臉書上，隔著螢幕一起躺在隱喻的擎天崗，等隱喻的雲散去，期待著隱喻的流星雨。只是這次天亮，我們不會合影留念，她關掉視窗，我留下對話紀錄，分頭回到屬於自己的日常。

分享，讓別人替我們記得，自己笑過、哭過、傷過，並且復原。我們借用他者的記憶，來確認自己的存在，就像結伴看流星那樣，當我大喊「看！有流星！」時，最想聽見你回說「幹！我也看到了！」

孤獨的我們放聲叫喊，要某個人見證自己燃燒過，像流星劃破天空。

【一覺醒來變旅人】專欄簡介

有時候讀的旅遊資訊太多，但衝動太少；圖文並茂的炫耀太多時，腳印太少。不斷修正、試圖平衡的結果就是，兜圈子。幸好時光還會流動，帶著我們上 浮或下沉。所以旅行就變成螺旋，那個看起來只是繞著圈的傢伙，實際上正在靠近或者遠離我們。因此我要寫，打散景點的輪廓，讓模糊的體會顯現，就算一切看似 毫無用處，我也要盡我所能地寫。

作者簡介

達達，本名李勇達，台北出生，暫住在荷蘭。朋友對我說，「當你很認真的在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但當你看起來甚麼都知道的時候，就是在唬 爛。」自我介紹偏差實在太大了，我也還沒獲得顯著的頭銜或標籤足以供人想像。暫時只能告訴你，今年我在瑞典看見了極光，在荷蘭搭的火車卻輾過了一個臥軌的 人，我正在思考其中的關聯，現在看起來應該很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