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變旅人｜所有的殭屍原本都是活人
有個人類朋友剛結束兩個月的旅行，帶著新鮮氣氛回到現實，他打電話來找我炫耀。
「在幹嘛？要不要出來？有買紀念品給你喔。」他說。
「寫稿，不太想動。」
「我想要閒晃。」他再邀請我。
「外頭都是殭屍，自己小心點。」
「你說啥？」
「我是在比喻。」
所有的殭屍原本都是活人。就像殭屍電影也都暗示著馬路上的來往人群多少有些行屍走肉。但直到最近我才發覺這裡有些共同橋段：要是身邊的人被殭屍微微咬了一口，你得在關鍵時刻之前送他上路。如果被咬的是自己，留下來斷後則是基本禮節。膚淺又高尚。我掛掉電話，坐在電腦前，我才剛寫完畢業論文，殭屍就已經包圍了我的住處。在豁出去之前，我打算再寫一篇稿子。
你讀過這類病毒標題嗎？「24 歲 34D 美少女橫越歐亞 4000 公里，只花 5000 元，途經過 30 國，蒐集 60 個故事，歷時 100 天。」你剛回來，接著一定會遇到不少殭屍問題。旅行去過哪幾個國家？花了多少錢？最印象深刻的事情？有沒有豔遇？最危險的經歷是什麼？殭屍們一口一口狠狠地咬，你交出故事，交出地圖里程，交出財務報表，那些深刻但尚未發酵的，無法言說的，就沒人好奇了。你被咬，被編輯下標後就不再新鮮。最糟的狀況是，你也終於加入了殭屍的行列。學著把旅行轉變成寫作企劃，將帶回的故事當作某種成就或商品。
我的父母最近也都很殭屍。老爸殭屍躺在床上看棒球，我撲到床上去加入，沒多久他就開咬。
「你以後要做什麼？」
「寫東西啊。」
「寫作能幹什麼？」
「很多事情都從寫作開始啊。」
「那你有一個目標嗎？你的同學都在做什麼？」
「賣花插花、抓壞人、倉庫番、考國考......嫁人......開公司千奇百怪。」
「要不要找一個穩定的工作？」
「不知道，我想要買帳篷。」
「買帳篷幹嘛？」
「躲殭屍！」。
「你到底畢業了沒？」爸爸咬不到肉，換了個話題。
「論文還沒改完。」我繼續閃躲。
「為什麼改這麼久？」
「十萬字欸。」
「兩百頁而已。」
「是啦。」
「自己一個人做事的話，要有紀律，要不要考慮去租個小房間，好好寫？」
「所以我等等就要去買帳篷。」
要知道，殭屍並不邪惡，相反的，他們還充滿著愛。他們期望一個明確正確的答案，希望你安穩。但不知是出於自己的浮游狀態，或是和殭屍們的對話，本來就沒有結論，一直以來種種問題我都是閃躲。但我累了，也越來越閃避不及。
有一天晚餐，我發現羊肉炒飯的便當盒蓋上，印著一句芭樂文案：「記得要愛你自己，這就是你生命的動力。」隔天一覺醒來想著要寫些什麼，就跑去垃圾桶翻出那個飯盒。媽媽殭屍在陽台晾衣服，我家的垃圾桶也在陽台，她一咬來我便無處可逃。
「你拿垃圾要幹嘛？」媽開口了。
「我發現網路上好像很多人喜歡這種字。」
「你多寫一點這種的啊，我很喜歡看人生哲理！」
「或許來寫一點，被印在餐盒上也不錯。」
「句子一定要短，大家才會分享喔。」媽媽殭屍很懂。
「我知道。」
「但印在便當盒上有錢拿嗎？」
「應該沒有。」
「那你還是去上班吧，像你爸一樣找一份正常的工作。」這一口好致命啊。
我幫便當盒拍了照，「現在它又是垃圾了，不管寫什麼都會變成垃圾吧？」
「對啊，是垃圾就拿去丟掉，不要放在桌上啦。」媽媽殭屍又說。
正常到底是什麼呢？身邊那些前輩殭屍們，創造了太多正確與正常。他們的使命就是吃新鮮人肉，將病毒像價值觀一般傳播著。樹立規則和楷模，他們用問題咬人，逼得你不得不背誦正確答案，漸漸變得跟他們一樣僵硬。
「不要輸給它！不要輸給你內在的殭屍！」即便我很想這麼說，但長期下來還是沒有勝算的。逃亡的路太辛苦，每個轉角都有鄰居殭屍跳出來問你，嘿孩子，你畢業了嗎？做什麼工作？什麼時候要結婚啊？所有問題都不要你的答案，所有問題全是要求。寫信的同時，我家裡最後一個罐頭已經吃完，我決定冒險出門求救。現在，我記得活著的感覺。我能感受空氣的輕重，這個夏天除了熱之外，我還記得潮濕的空氣和乾燥的空氣，呼吸起來的濃淡很不一樣。我想記住血液流過身體各處的感覺，思考時的一頭熱，緊張時刻的冷腳底。當我不再敏感，不輕易受傷，變成正常正確口嫌體正直的殭屍時，我就沒辦法流血了。我想要記住身為人的感覺。身為新鮮人，我們能做的，難道真的只剩閃躲掙扎嗎？
媽媽殭屍要我下樓去幫阿公阿嬤量血壓。
「乖孫啊你畢業了呵，找到頭路了嗎？」殭屍還是老的辣，阿嬤開口。
「阿嬤，量血壓的時候不能說話喔！」
「你一定要賺得比你阿爸多，才會虎父無犬子。」
「阿嬤，我下禮拜就會去面試喔，我有很努力喔！」我裝作殭屍。
「金乖，阿嬤給你零用錢。」
殭屍只是一種形式和比喻，重點在於只要裝得跟大家一樣，就不會被咬了。
【一覺醒來變旅人】
有時候讀的旅遊資訊太多，但衝動太少；圖文並茂的炫耀太多時，腳印太少。不斷修正、試圖平衡的結果就是，兜圈子。幸好時光還會流動，帶著我們上 浮或下沉。所以旅行就變成螺旋，那個看起來只是繞著圈的傢伙，實際上正在靠近或者遠離我們。因此我要寫，打散景點的輪廓，讓模糊的體會顯現，就算一切看似 毫無用處，我也要盡我所能地寫。
【達達】
本名李勇達，台北出生，住在台北。朋友對我說，「當你很認真的在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但當你看起來甚麼都知道的時候，就是在唬爛。」 自我介紹偏 差實在太大了，我也還沒獲得顯著的頭銜或標籤足以供人想像。暫時只能告訴你，我爬過黑乎乎的火山，也看過亮晶晶的極光，曾在荷蘭搭上輾過臥軌者的慘兮兮列 車，但我已經放棄思考其中的關聯，現在看起來還是很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