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之硯|星際效應(Interstellar)

時光之硯|星際效應(Interstellar)

作者張硯拓
日期17.11.2014

看第二趟《星際效應》的時候,我被片中一幕深深扎進了心裡。那是在任務出差錯,導致遠方地球上的時光飛逝了二十多年後,太空人馬修麥康納回到船上,開始讀兒子傳來的一封一封訊息。劇中角色仍在震驚,觀眾也還沒意會過來,但他兒子已經長大、成家、青壯,再變得衰弱而憂鬱。二十幾年溜走了,他怎能置信?眼淚隨著漢斯季默的音階,噗藪藪一直掉。這一刻突然,艙內的螢幕跟著配樂轉黑,接著又亮起——畫面上,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女兒,離開的時候才十歲的,如今已是個三十多歲的女子了。

她說,你竟然就這樣走了。你說好會回來的。我其實一直在等,只是說不出口。但我真的不該再等下去了。是嗎?

在《黎明昇起》之後兩年,《全面啟動》後四年,諾蘭拍出了《星際效應(Interstellar)》,無疑是他至今野心最大的作品。片長近三小時,資訊滿載,進入的門檻不低,從宇宙的真相到人心潛能,無所不包。當然也萬眾矚目。為了避免被說是不客觀的粉絲,我得醜話講在先:《星際效應》有很明顯的缺陷,那就是它太短了。篇幅不夠,導致配角的經營不足,眾多理論和形而上的概念融會只能靠口說,加上片初、片末各自的「世界」背景講得過淺,少了深呼吸,結尾更是有點倉促……

但,好吧,我怎麼可能不是個粉絲?第三次看的時候,就連太空船在地球軌道上、緩緩轉起環狀艙,那無聲真空中甜美的弦樂悠揚,都讓我哭了。我已經十六個月不曾如此在戲院裡感到幸福了。諾蘭所做的,正是我一直以來想做的:在理性和結構中,找到那讓人心弦震動的,螢翅、暖流。找到它們,留住,記下來。我其實一直在等,等這樣悄悄把自己交出去的機會。原來只要懷抱滿滿的夢——不論柔喜或乖舛的——所搭建的城,那一磚一瓦,繁複的算式中,每個零與一,都是音符。

於是連日來,我反覆整理筆記,想列下《星際效應》所有的企圖心和層次,再挑一個切入。對太空的仰望,冒險者的大器,命運的必然和不妥協,對「寫實」的偏執,科學信仰的浪漫,還有死而復生……

可最後,正如諾蘭兩年前寄給季默的一頁信紙上所寫,這故事的核心在於「分開」兩個字。分離,道別,再見面,以及等待。橫跨了宇宙,穿透過時間,《星際效應》最重要的凝視,不在鉅觀的世界,不在過去和未來、未知或已知,不在存在的意義本身,而是簡簡單單的「分開」。為了活下去,必須離開去尋找機會,為了讓你愛的人活下來,必須先丟下他們。上路者的掛念,時時刻刻想著「回家」;被留下者,還要面對自己。

而如果這分開太久,一去不回和「總有一天」變成信仰的選擇,那名之為「等」的傷口,如何癒合?那些回不來、又無法傳話的,有多少焦急和解釋,鬱積在胸?

「我永遠愛你。我一定會回來!」藉著這句約定,《星際效應》成為諾蘭最直白寫情的一次嘗試。歸功於素材特殊,也歸功於演員的說服力,這對親情亮眼,無可挑剔。離開那天,他最後一次掀開副駕駛座的衣堆,深怕(但也有點期待吧)她躲在裡邊。離開久矣,她還穿著他的褐色夾克,守著不敢靠近的房間,「too many memories」。老教授說,我相信他們一定還平安在某處的,她說,我也這麼覺得。

時移事往。在此,那「移」卻能夠放大縮小、拉長或壓縮。人生不也常如此?一時的錯過,不定就成了多少年的蹉跎。當他們重逢,父親仍是父親,女兒卻再也不像個女兒了。但話起、話落,親情的聯繫被召喚回來,誰心疼著誰?誰溫暖了誰?又無庸置疑。

這還直指片中另一個主題。那是穿透視野、直達星際的一組關鍵字:重力(gravity)。或其實是「萬有引力」。宇宙間任兩個物質,都有引力相吸,引力跨越空間,引力扭曲時間,它是科學終極未解的等式,在《星際效應》中則和人與人的思念牽引,並置為故事的雙核心。整個計畫,地球上科學家的努力,旅途中的難題,皆因重力而起。而時時給予遊子方向,絲線拉著頻回首的,又是所愛之人的引力。愛是唯一能夠穿透時空的感知,於是「Interstellar」(星與星之間)同時也是「Inter-」人與人。愛是最強的羈絆,是讓一個人為所為的最重要執迷。

而諾蘭一直是「執迷」兩個字的粉絲。執迷於破案不成眠的警探,執迷於創傷而折磨自己的英雄,執迷於勝利的魔術師,和執迷於愧咎的心靈犯罪高手。這次,角色的核心依然是執迷,是執迷讓他瞻前顧後,又是執迷令他成就不凡。和女兒的約定,驅策麥康納面對一切凶險,但他還有另一個執迷:那是對星空的嚮往。

他對女兒說:我現在還不能當妳的鬼魂(ghost),因為我要先存在(exist)。而存在的目的,正是找到自己的意義,做命定之事。在去年上映,由諾蘭監製並提供故事的《鋼鐵英雄》裡,羅素克洛飾演的超人生父,在面對星球末日的時候說過一句:「We have to look to the stars!」現在回想,原來那早就預告了一年後,《星際效應》望向太空,大膽做夢,尋訪未知的旅程。

而它的路,它的自信,又是由一點一滴的「已知」所構成。就氣質而言,《星際效應》也許最接近《全面啟動》吧?那任務的懸重,平行時空的交錯剪接,絕境迴光的高潮,和內(心)/外(局)交匯的最終解答,都相似。然《全面啟動》是量化未知,把潛意識的世界分層化、規則化,《星際效應》則是動用了最大限度的「已知」來創造科幻。

在此,我真的佩服諾蘭的野心。從蟲洞、黑洞、量子物理、相對論到時間的扭曲,他以目前認知的宇宙奧祕為譜,奏出夜空之歌。宣傳一再強調,他們找來當代理論物理學大師基普索恩(Kip Thorne)擔任執行製片,不只為科學設定背書,也和負責特效的部門合作,藉好萊塢的技術力呈現學術上的光學想像……

結果電影拍完,索恩說他準備發兩篇論文,記下這次合作的新發現。因為透過電腦成像,他第一次知道黑洞「長什麼樣」。無怪乎【時代雜誌】形容《星際效應》是:The Art of Science。

當然,這背後還反映出諾蘭本身的執迷。這執迷可以概括為「寫實」兩個字。不論什麼題材,他最在乎的還是現實、踏實的人情人性,就像他的蝙蝠俠的存在,是為了挖掘背後的角色動機、時代意義、社會意義。這是某種堅持,也是自我挑戰——或自找麻煩罷!

所以你看:《星際效應》的飛艇畫面,不少是真的把等比例的模型吊在冰原上、海面上拍的;你看為了捕捉「真實反應」,他要演員坐在艙內,把事先畫好的星圖投影在艙外,再拍他們演出;你看為了不用綠幕,他花好幾個月種出五百畝的玉米田,讓貨車進去橫衝直撞,最後再一把火燒了。你甚至聽說,他堅持膠卷攝影,無法接受數位的質感,他要那些光影色澤、明暗立體,都輝映他童年記憶中的太空電影黃金年代。

你還發現,他當初打造蝙蝠車(The Tumbler)、蝙蝠摩托車(Batpod)的老症頭——堅持設計要實用要真的能動——又犯了。就算這次的機器人註定是科幻,但他們長得既非人形兵器也非類昆蟲外觀,而是簡潔直角的硬派工業風。當然,多數時候拍攝用的,還是模型。

拍《星際效應》的諾蘭,所抱持的情懷之一,是向古典的「手工」太空片致敬。有別於《星際爭霸戰》、《地心引力》的粉彩質感和炫技的鏡頭推移,他的航行船、漫遊者、登陸艇都帶著高反差的犀利明暗,視角也顯得收斂,有時候甚至無言。這樣的耐心,還讓人想起什麼?——星空任務、求生的掙扎、科學的認知極限、太空船上的機器人……

是了,太空船上的機器人。連造型都致敬那無言的黑色方碑。諾蘭承認,要拍一部太空片,不可能不把《2001:太空漫遊》放在心裡。人類的過去和未來,人與科技的相處,心與失心,存在和永生……一個作者型的導演,碰觸這些,註定要被和《2001》相提並論。結果呢?諾蘭根本辦不到那種疏離。他在乎他的配角,不只無法冷酷地對待他們,還關心他們,在意他們的在意,怕他們困惑。前述的機器人,即使外型冷酷,但它早就擺脫 HAL 9000 的陰影,反倒承接了《MOON》對人工智慧的樂觀。當機器擁有自我,擁有了心,會先學會心機和自私,或人性的溫暖?這也許關乎不同科幻觀對「心」的定義,但也肯定暗示著說書人的偏好。

而諾蘭偏好樂觀。他甚至是浪漫的。這讓《星際效應》的理性掩蓋不了感性,也無法像《2001》那樣留下模糊的(ambiguous)、未說的哲學空間。但這不代表它沒有提出大哉問。藉著寫實(所以沈重得嚇人)的末日情境,這故事問了:個體的延續和物種未來,劇中的 A 計畫與 B 計畫,孰輕孰重?孰來抉擇?片裡的角色有的堅持希望,有的抽離了人性選擇理性,但無一不掙扎。而諾蘭在此的態度,和宮崎駿的《風之谷》如出一轍:當人類面臨末日,科學家冷凍胚胎,準備在新世界延續香火,至於現存的沒有希望的末裔,只能認命。但兩位主角都說:我不接受!不要溫馴地步入那黑夜,暮年應當燃燒自己,向著日盡之時咆哮。即使機會再小,都要賭那意外,賭那可能性……

《星際效應》的高潮,始於某個驚喜角色被噴走後,那段星空芭蕾,每分鐘六十七轉的狂追,追上命運的管風琴,追回一整個世代的生機。「現在沒時間小心了!」連機器人都這麼說。接下來的戲法,直接導向另一個動人的關鍵字——也是諾蘭一直以來的信仰——「放手(Let go)」。正如李奧納多要放下妻子,布魯斯要放下英雄重擔,《星際效應》以此回扣它的萬有引力主題:麥康納的任務是拯救世界,還要回到家人身邊。但直到他放棄後半,才願意真正賭一把。那是他的「survival instinct」,是為了孩子而心臟最後抽動的一搏。

那之後呢?之後,在黑洞核心裡,視界範圍外,就是科幻了。是諾蘭的浪漫和樂觀。在那五次元世界的、四次元方陣裡,麥康納在三次元的房間中,把二次元的資訊透過一次元的語言,傳給女兒。在【時代雜誌】的專訪裡,安海瑟葳引用愛因斯坦的話說:缺乏信仰支撐的科學是跛足,沒有科學為證的信仰是盲目(Science without religion is lame. Religion without science is blind.)。這故事花費過半的篇幅表彰後半,現在,終於回到前半句了。

是什麼信仰?是對墨菲的信任,和對定律的信任。在《星際效應》的核心,是愛的穿透力拯救世界,當麥康納明白,他們選擇的是她不是他,那一切命定的和意外的、錯失的與不放棄的,都自成意義。當機器人問他,哪來的把握女兒會發現線索?他明明就該回答,因為「whatever can happen, will happen」。

於是《星際效應》的最後一個關鍵字,回到了「親情」。那驚喜角色曾說,演化的終極屏障,在於我們能為自己的後代、或關心的人犧牲奉獻,但這關心很少能跨越視線所及。即使自抑了「人性」的老教授,也是先確定了把女兒送往新世界。麥康納說:「We're just here to be memories for our kids」,他哀求「Don't make me leave like this, Murph!」他哭喊著「Tell him to stay! STAY!!」

直到他再次醒來,在那掙脫了重力的天空之城,他終於真正成為女兒的鬼魂了。因為鬼是不會老的,永遠定格在離開那一刻。他開走飛機,帶上他的小跟班機器人,那畫面根本是《星際大戰》。但在此。諾蘭放在心上的句子,是人類應當是冒險者、開拓者,而非守成人。為此,他拍出野心最大的作品,探索太空,把前人沒拍對的一次拍足;深觸心靈,定義「愛」成更高階的感受。然後我想起了,片中有一只隨身聽,反覆播放雨林的聲音,那些氣流、潮水、生命之奏,提醒我們活著,提醒我們活下去。

所以憤怒吧,憤怒地迎向光的殞滅。因為一切未知的、難以參透的、不可阻擋的,皆有其意義。奮力地迎上,迎上的奮力,就是意義。

 

【張硯拓】

1982 年次,曾任資訊軟體工程師、產品企劃師,現嘗試寫作。經營部落格【時光之硯】多年,文章以電影心得為主;信仰:「美好的回憶就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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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張硯拓
圖片提供華納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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