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地方的毀滅》Burger 王
莉莉在便利商店認識了 Burger 王，這男人愛吃 Burger 又姓王，和她一樣會講菲律賓話。不過呀，和莉莉不同，Burger 王是華僑第二代，外商小職員，專搞菲律賓跟泰國生意，工作還算像樣，但有國籍無戶籍，沒健保可用，所以往往一感冒就搞個傾家蕩產，亂沒尊嚴。相較起來，做看護的莉莉雖然老闆不給假，她老得諜對諜，句裡行間探聽老闆一天行蹤，然後偷，偷時間出門，偷時間溜達，偷時間去找 Burger 王，但要是病了，老闆比她還緊張，拎她去醫院看病。反正有健保，沒關係妳盡量看，看到政府垮台都行，但妳莉莉不能垮。妳得每天伺候我媽媽，餵她洗她推她到公園曬太陽，一天翻她兩次身，翻到床板嘰嘎嘰嘎響，即使她早已不會說話。
莉莉每次聽這話就高興，有人這麼盡心盡力要她活著，代表她有價值。哪像 Burger 王，親戚死光，連政府都不 care 他，要是沒去上班，主管徵人範本都不知道修訂到第幾版，隨時像飼料一發，外面一長排 Sandwich 王、Pizza 王、Onigiri 王、還是 Submarine 王蜂擁而上，像鯉魚一樣圍著那僅有的一顆咂咂咂。他們相遇的時候，Burger 王穿著卡其長背心，正用細細的手臂在便利商店的架上挑蛋堡，莉莉根本也沒注意他，是嘛，反正不過是其中一隻鯉魚嘛。莉莉剛付錢買了易付卡，眼睛直楞往窗外瞧，就怕老闆今晚酒聚不盡興，提早回來撞見她，又發現她偷辦手機，terrible。莉莉心思流轉，沒看路，撞到 Burger 王，情急之下用菲律賓文罵了笨蛋，tanga 啊。Burger 王本來有點氣，但一看她，穿著黃綠碎花交雜的細肩帶上衣，皮膚白白，眼睛大大，又講他家裡曾熟悉的話，於是第一次決定先放棄蛋堡，要來認識莉莉。
不過時間趕，莉莉只拿了 Burger 王的名片，又跑又躲竄回老闆家。幸好老闆不在，他媽媽照樣癱在床板上，鼾聲嘶嘶響。莉莉原本要給她翻身，後來想，急什麼，老闆回來再翻，翻響一點，像辦 party，整個房子都是聲音，老闆才會滿意。莉莉坐在床板邊看名片，一面是正式的名字，一面用原子筆寫了 Burger 王，還草草畫了顆愛心，斜斜的，著色筆跡一點點從邊緣刺出來。哎唷，好隨便的手法，但已經多久沒人用這手法隨便她？她照慣例開始撕便利商店的發票，越撕越碎，丟進馬桶沖掉。本來要開始撕名片，但又看到「Burger 王」，多有趣呀。才在思考，老闆媽媽似乎醒來，發出豬一樣的吼聲，莉莉把名片放進口袋，趕緊去拍她，安靜呀，安靜，妳不該發出聲音呀，要出聲就等我幫你翻身，這樣才對我們倆都有好處，win-win，雙贏，懂不懂呀。
之後莉莉見了 Burger 王幾次，也沒說什麼，大多躲在巷子角落喝飲料，連嘴都沒親過。莉莉覺得 Burger 王有點俗，是呀，照台灣的說法，有點俗。不過 Burger 王還挺安靜，偶爾聊聊漢堡：哪家店特價、哪家品質變差、之後環島還要吃遍全台漢堡。小聲小聲的，不討人厭，不讓人想放棄。
然後某個週末老闆照例帶莉莉去買菜，說是帶，其實就是看，什麼魚什麼肉主人全沒頭緒，只是怕她跑去玩，心野了，不好管。老闆在菜場總是善良，和頭家還是頭家娘都說笑，說到一頭汗，臉頰亮光光。在每個攤子前她挑揀他殺價，袋子多了還幫莉莉提，久了大家都說，幹麼不乾脆娶了莉莉，老闆笑說人家可不願意。莉莉沒說話，雙腳在菜場地面發餿的積水裡踩了也沒感覺，腦子裡旋想著幾個大學同學，都在台灣當看護，其中呀，桑雅最近不接電話，眼看是糟糕，不是逃跑就是 fall in love，無論哪個，總之丟下她了。
回家，老闆開電視，莉莉把雞鴨魚肉茄子A菜塞進冰箱。老闆問，欸，莉莉，妳在菲律賓大學念啥，莉莉一驚，這下好了，什麼被發現了？主人可沒問過她來台灣前的事，要說關心，她打死不信。飲料店發票？手機帳單？手機？莉莉衝進房，在床頭板後邊掏出手機，不是手機。她走回客廳，Economics，她說，老闆沒反應，經濟學，她又說。這樣呀，所以這就是為什麼妳很會記賬吧，莉莉回想，Economics 她沒什麼興趣，不過經濟跟記帳總有點關係，就訕訕點頭。主人說，那，今天還沒給媽媽翻身吧，語氣好溫柔，莉莉還是想不起來什麼被發現了，但照作應該是沒錯的。老闆說，我來幫忙，走近床尾從薄被底下抓出媽媽軟白的腳踝，一臉滑稽衝著莉莉笑。不是這樣翻的，老闆，棉被都還沒掀。是嗎，不然在掀棉被之前，我可以先幫妳翻翻身，妳知道的，要說情感，不能說沒有，大家說的妳也聽到了，總之，妳也給我翻翻身，彼此都滿足。
然後就是現在了，清晨，空氣逐漸溼熱。天際是橘色，騎樓卻還在陰影裡。兩人蹲在路邊，莉莉死抓 Burger 王手臂，你一定、一定要去上班嗎？賣碳烤的小貨車剛收完攤，開走時留下一團黑煙，Burger 王嗆了嗆，伸出舌頭來嘔，一貫的安靜，眨眼，睫毛搧搧，好長呀。莉莉第一次發現，Burger 王俗歸俗，眼睛卻異常好看，幾乎可說是 beautiful。然後莉莉說，不然，不然你至少陪我吃早餐，前面有 Burger King，吃完我就回去，好嗎？要是你之後嫌煩，我就再不找你。
這是關鍵的時刻，Burger 王明白，他的回答會將一切改變太多。他看著天際的橘色往天頂延燒，然後大亮，最後只剩明亮的藍。工作的人們正準備出發，他感覺得到空氣中的動態，感覺得到一道道拉下的鐵門就要升起，就要繼續重複 Burger 王和莉莉在此之前漫長的一生。他轉頭看莉莉，莉莉在綁鞋帶，然後鬆開，他輕輕說，一山不容二虎，莉莉看他，聽不懂，他又說，王不見王，莉莉一臉不確定的模樣，Burger 王說，我就是 Burger King，王不見王，哪有還去 Burger King 吃早餐的道理。莉莉一聽，懂了，眼淚和著鼻涕流下來。Burger 王說，哎呀，跟著我跑，這樣妳也會沒健保唷，可以嗎，莉莉說，沒關係，我已經病了，不可能再病了，沒有更糟糕的事可以傷害我了。
他們那時候還不知道的是，第二天早上，Burger 王、莉莉、和莉莉的老闆都在各自的床上翻了個身。老闆想，不試白不試，失敗也就算了，反正他一輩子失敗，就是沒女人愛。莉莉沒有想，什麼都沒有想，她只知道莉莉不是桑雅，莉莉不傻。Burger 王一個人坐在 Burger King 裡，寫辭呈，寫完之後又撕掉，tanga 呀，誰在乎你的辭呈。他又點了個牛肉堡，撕開包裝，咬了一大口，肉汁和蕃茄汁流到下巴，讓櫃台的店員忍不住皺了眉頭。然後當 Burger 王走進公司，在自己的位子坐下，翻開今天第一份工作報表時，突然感覺自己額頭發燙，心裡著慌，而那時莉莉正在掃地，莉莉的老闆則又陷入夢裡，老闆的媽媽則仍安靜躺在床上，沒醒沒痛也沒多餘的愛，只一身是病，繼續等著誰來替她再次翻動那仍在運轉的屍身。
專欄簡介：《非地方的毀滅》
當代世界創造出許多異質性甚小的「非地方」，如高速公路、百貨公司、夢幻遊樂園、車站、便利商店、甚至那些存於網路及電視等傳播資訊用的虛擬空間。然而偏執的人類擅於趨向新穎，也趨向懷鄉的毀滅慾力，他們喜愛光潔亮麗的地方，卻更愛用自己的方式去敗壞，去插下存活的旗號，去向裂縫中吶喊。
作者簡介：
葉佳怡，台北人，從事文學創作與翻譯，以前只喜歡貓，現在覺得狗也不錯。最不擅長的事是寫書法及設置停損點，但因為明白人生不容辯解，於是仍在努力維持身體健康之餘繼續積極準備遠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