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週影評|《神奇大隊長》:從烏托邦回來的人

每週影評|《神奇大隊長》:從烏托邦回來的人

作者張硯拓
日期27.03.2017

究竟,教育該以什麼為出發點,從哪些角度考量「人」的塑形?不過兩個禮拜前,我們才看到《當他們認真編織時》從性別和親情,衝擊了日本文化的保守結構;兩個禮拜後的《神奇大隊長》(Captain Fantastic)彷彿約好了似的,以身/心兩者的個人性為基底,探討人和社會的相應關係。兩者都是有趣的嘗試,一個包裝得偏甜,一個放肆得有點不好收回;兩者也都有動人的人情,討喜的人物,和值得思考的觀後心境。

維果摩天森(Viggo Mortensen)飾演的男主角班,一個人在叢林裡帶著六個孩子,實現屬於他們的原始桃花源。孩子們不但要學習捕獵動物烹食,攀岩鍛鍊體魄,用刀箭防身,還要從各種文學名著和艱深的史學、法學、物理學書籍裡汲取高等的知識。他們長得健康快樂,對世事(尤其是被資本和消費主義掏空的美國社會)都具備自己的看法,又互相照應。而隨著劇情進展,我們知道這個家原本還有個媽媽,這樣的養育環境是班和妻子共同嚮往與經營的。只是媽媽長年罹病,不得不住在(屬於文明社會的)醫院裡,直到有天消息傳來,媽媽過世了,這一家七口終於不得不踏上面對「現實世界」的旅程。

《神奇大隊長》是一部浪漫的電影。它想表達某種理想主義,也透過相應的美學和自然氣味,去逼近那個氣質。從它的故事面,看得出是個概念先行的劇本,電影前半透過「奇觀展示」示範種種(想像中)「進步」的教育價值:從山林求生,知識哲思,到人與人之間(多數是父親對待他的孩子們)開明的溝通與引導,建立起片名所指的「神奇性」。這些孩子可以憑著一把匕首,輔以對植物的認識和星象觀察,在山林裡生存下來;他們讀杜斯妥也夫斯基,聽著巴哈,在吃飯時間討論弦理論和紅色高棉的鎮壓;甚至能夠(在中學左右的年紀)分析《蘿莉塔》那讓人可憐又可憎的曖昧情愛。而當面對衝突,或僅只是知識上產生疑惑,這位父親會讓孩子表達自己,理性地辯談不論是何種立論,或甚至純粹發洩情緒。

這一切多麼美好,到幾乎是表演的程度了。電影的前半有一場營火晚會,從學識的探討到樂音的泛起再到(其中一個男孩的)情緒抒發與眾人的跟隨,美的像是刻意編好的舞台。「這一切到底怎麼辦到的?」卻不在電影本身的討論範圍。一個父親首先,要具備多麼巨大的知識基礎,才能把這些都教給孩子?他們又是以什麼形式的(最低限度的)物資/工具/金錢的交流和外在的文明互動,以供給這個桃花源運轉?這六個美麗的孩子都生得強壯,這當中有多少是因為鍛鍊,又有多少來自這位父親的醫學知識豐富(不然怎麼可能應變),還有多少其實就是「幸運」?

能在荒野中生存,意味著更健全的身心,這基本上是沒有錯的。但文明社會把人帶離這些環境(並變得孱弱)的同時,畢竟降低了那些巨大的災難(環境的、動物的)來襲的可能性。回歸自然並不保證安全,這是這個自認「無敵」的教育理念的可質疑之處。而這劇本也沒有要放過這個質疑:正是母親的患病和離世,點燃了這個群體的自我懷疑之火。

因為媽媽的「不在」,這些孩子終於得面對死亡這個概念帶給生者的意義,不只是自我的身心強度,和「如果可以那樣,為什麼還要這樣」,還有不同的文化價值觀消化傷痛的儀式,其背後的內涵意義與衝突。母親對這個家庭至關重要,這是毫無疑問的。由她來點燃這一系列思考,以及所有人(包括那父親)的成長,也是極好的位置。我只是邊看邊忍不住疑惑:從電影裡的線索,我無法想像他們一家原本完好的模樣。我感覺不到有個「缺口」,存在這段多角關係裡,我甚至忍不住要想:「如果不讓母親一開始就缺席,這個編劇真的知道要怎麼講這故事嗎?」

電影裡這家人的生活,有點像某種公社,而這一類組織——意圖脫離文明社會的供需與階級關係,追求彼此互助的——通常會非常弔詭地生出一個領袖人物為中心,創造出封閉的威權結構。這樣的認知,讓我反射性地歪讀《神奇大隊長》:看看這個連片名本身都歌頌的父親,在家裡隨時發號司令,規範大家的作息,調度著誰可以說話誰要安靜等等。他的出發點和行事內容,也許真的很「健康」,但即使最善良的明君領導的威權,都會犧牲某些人性。這讓我忍不住一直想:當媽媽還健在的時候,這個家庭到底是什麼樣子?

故事前半有一場拜訪親戚的戲,班在妹妹跟妹夫面前羞辱他的外甥們,那說實話有點過分了。當然,這樣的威權到了電影後半,逐漸自我瓦解,可見編劇不是沒有意識到這問題。但我總覺得,一些細節而且是核心的辯證可以再更精緻一點。譬如孩子們的選擇,「既然把他們教成了哲學之王,不是應該要對他們有信心,相信他們可以進到(愚蠢的)現實社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清醒地過活而不用怕被環境折損才對嗎?」這個問句一再地在我的內心冒起。

不過,這樣一部丟出理想,塑造情境,為議題搭建舞台的電影,最後是靠著台上的演員演出,讓故事落地的。入圍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的摩天森就不用說,意志力與脆弱性在那套紅色西裝的張狂/哀愁的雙面性之間,表露無遺。孩子們的演出也都精彩,大兒子的纖細易感,二兒子的年少怒氣,兩個姊姊彷彿從《飢餓遊戲》或《分歧者》系列直接走出來,再加上兩個小女兒的早熟控場魅力,演員真的找對了,於是你電影看完,不可能不愛上他們全家。

故事最後,則是以一首歌徹底收買我,讓前面的疑慮都不重要了。那場葬禮的火堆,再度神奇地呼應《當他們認真編織時》,上一次看到這樣的海灘戲,已經是去年此時的《馬克白》。而我真喜歡《神奇大隊長》的這場戲,即使它把先前的支線隨意丟下(外公外婆兩老,怎麼可能不焦急地追上來要小孩?),但是當他們唱起槍與玫瑰的〈Sweet Child O Mine〉,那些背景雜音通通被我忘卻了。我一直都相信:葬禮是為生者舉辦的。這樣跟母親告別的方式,對這些孩子而言將多麼重要?這會是他們未來的人生背景裡,多麼美好的一個句點,多麼有力量的傷癒溫度?我當然知道對外公外婆而言,這是他們的獨生女,所以他們的心情也該顧到,但這故事的主題是教育,所以這樣任性的安排,我總之是接受了。

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也讓我讚嘆它有點厲害,因為想到了《悲情城市》,或其實是《復仇者聯盟》。《神奇大隊長》並不完美,但是能量甚強,許多概念和教育現場的可能性,讓人忍不住嚮往。由幾乎是 Sigur Rós 隱形成員的艾力克斯桑默斯(Alex Somers)擔綱的配樂,也以足夠的奇幻性罩住全片。這樣一部有溫度,而且好溫柔的電影,值得被更多人看見,被更細緻地討論一番。

 

【張硯拓】      
影評人,1982 年次,曾任香港國際電影節費比西獎評審,經營【時光之硯】部落格及粉絲頁十年,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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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張硯拓
圖片提供樂到家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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