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週影評|《卡夫卡的K》:厭世小說家的迷幻城堡

每週影評|《卡夫卡的K》:厭世小說家的迷幻城堡

作者張硯拓
日期29.05.2017

土地測量員 K,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抵達城堡山腳下的村莊,準備向當局登記赴任。然而村民對這個外來的闖入者充滿了戒心,誰知道你自稱土地測量員,就真的是土地測量員?而即使證實了有這麼一號人物,在他真的完成報到之前,也應該要小心提防他。如此這般,K 被困在到場卻不能到職,要面見長官卻一再被拖延,想找人幫忙還要經過層層關說,莫名其妙跟侍女談起了戀愛,又被狠甩的荒謬情境中。那座「城堡」既是他的目標,是他現階段的人生意義核心,也是無所不用其極卻不能靠近一點點的、一朵如煙的幻夢。就這樣一整本長篇過去了,K 依然被困在原地,徒耗著心力無所適從⋯⋯

上面這是將近一百年前,卡夫卡所寫下的《城堡》的劇情。如今被蒙古/威爾斯雙導演大哈艾登尼布拉格/艾米亞李察拍成了《卡夫卡的 K》(K),在今年度【臺北文學.閱影展】上放映,原先積雪寸深的歐風小鎮,被改成白色大漠間的村莊,原本白瘦的主角形象(如果參考卡夫卡的模樣)也被變成一頭大捲髮的東方大叔。然而他所面對的困境,那想動用權勢關係為自己的訴求加一把勁,卻怎麼施力都像往沙堆裡踹的荒唐,並無二致。主角 K 一直在憤怒,無奈,不屈不撓和不能置信之間,切換著他的情緒,在那背後則是卡夫卡對人類自己養成的「體制」巨獸,將會把每個個體的自主性踩壓得近乎失縱的精準預言。

這麼一位沒自信,身體差,曾經說過「如果可以躺在地上就不想在床上,因為這樣才不會跌下來」的作家,幾乎可以擔任「二十世紀厭世男子粉絲團」的小編,卻也同時是過去這一百年,影響全世界最鉅的小說家之一。他的書稿有一堆都沒有寫完,但在那些片段中,已經處處可見他看待世界的視角。對於(即將要)透過社會制度和遊戲規則,剝奪人們自我的時代,可以說充滿了焦慮。

《鄉村醫生》劇照

而這樣的卡夫卡,害怕自己某一天醒來會變成一隻大蟲,所有家人朋友都將厭惡他的卡夫卡,三次訂婚又自己解除婚約的卡夫卡,終其一生都覺得自己的小說寫得很爛,臨死前甚至拜託好友把書稿通通燒掉的卡夫卡,或許才是真正無法妥協,真正清醒的那個人。也好在這位朋友不講義氣,背叛了他的遺願,才有今天我們一整個世代,對於負向思考所帶來的正能量,所抱持的微妙的著迷。

然而,他的焦慮和沒自信是有來由的。卡夫卡生於奧匈帝國時代的捷克,是個猶太人,在那整個歐洲排猶的情緒還沒有浮上檯面的年代,對國族認同的徬徨和自我懷疑,只藏在他的意識內層。這同時,更直接地影響——或者說戕害——他的人格的,其實是跟父親的關係。卡夫卡的父親是個強壯的,陽剛的,白手起家自立自強的創業者,他嗓門大,氣焰強,自豪以這樣的「本事」帶給家人中產安穩的生活,也以這樣的(男性)形象,去期待他的長子。這使得卡夫卡即使念到法學博士,在勞工保險機構謀得一份正職(而且還做得不錯),在父親的眼裡,仍然只是在「糊一口飯吃」而已。

卡夫卡終其一生,未曾得到父親正面的肯定,更不用說他真正嚮往的文學寫作,完全不被父親放在眼裡。就連他終於出了一本書,拿給爸爸看,他也只是叫他放旁邊桌上。

《卡夫卡的K》劇照

這也是為何,在一輩子寫的各種書信裡,卡夫卡總是在絕望哀怨:我不可能結婚吧,我這種人沒資格生養小孩吧,我總是做什麼都輕易地失去幹勁,別人得到的東西我都得不到吧⋯⋯這樣的消極對應到《城堡》裡,除了對環境的控訴,還形成了一個「悲觀」的層次,讓 K 的樣貌從來都不是悲壯的,不是悲劇英雄而是紙老虎,喋喋不休地一直辯駁,卻其實很懦弱。

而我自己和這部片,在兩年前的香港電影節相遇,它入圍了該屆的費比西獎(FIPRESCI Prize),最後更成為我們三個評審共識的得獎作品。在場景設計的創意上,荒謬如舞台劇般的情節推演上,那一個個室內場景的「重複」與「徒勞」之感,在一票當地演員的詮釋之下,不但深深地無奈,又透露著喜劇色彩,更讓人看到卡夫卡的洞見。那樣的藏在社會規章與階層背後的虛無的惡魔,那身為一個「現代人」(不論二十還是二十一世紀)的無力感,真的可以放在任何時空場景裡,超越了國族和語言,讓你我都懂。

《卡夫卡之洞》劇照

在本屆的【文學閱】影展,除了這部《卡夫卡的 K》,還有把第一人稱「鼠輩」自述的中短篇〈地洞〉改編成末世氛圍科幻片的《卡夫卡之洞》(Kafka's The Burrow),由德國導演約亨亞歷山大佛瑞登在冷色調的都會邊緣、鮮紅色的剛硬大樓裡,描寫一個中年男主角「築窩」的焦慮。另外還有日本動畫導演山村浩二改編極短篇〈鄉村醫生〉成一個讓人驚艷的小動畫,無視物理空間和光線的金魚眼視覺,跳接如噩夢的節奏,把原作那慌亂入心的文字魔力鮮活地呈現,變成一趟心靈暗角的旅程,是視覺的奇觀,更是百鬼夜行的輓歌。

以上三部片,組成了今年閱影展的〖迷幻.卡夫卡〗單元,各有創見與犀利,也都有形式上的突破。但最後兜成的,又都是同一個,那曾經說出「我的生活從以前,就是嘗試寫作,而且大多是從失敗的嘗試中成立。不寫作時,我就躺在地上,陷入被掃帚掃出去也是理所當然的狀態」的可愛的(?)作者身影。書迷們請別錯過了。

 

【張硯拓】      
影評人,1982 年次,曾任香港國際電影節費比西獎評審,經營【時光之硯】部落格及粉絲頁十年,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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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張硯拓
圖片提供臺北文學.閱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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