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搖滾樂手開始用保溫瓶喝枸杞茶:黃崇凱 ╳ 林易澄對談《文藝春秋》

當搖滾樂手開始用保溫瓶喝枸杞茶:黃崇凱 ╳ 林易澄對談《文藝春秋》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8.09.2017

在背景音樂很大的咖啡廳裡,黃崇凱開始和樂評人林易澄(Verve)對談。其實他們的對談,早在很久以前,可能是臺大歷史系的課堂、某間錢櫃包廂、結束營業前的「地下社會」,或另一間樂聲太大不宜讀書的咖啡廳裡,已經開始了。

黃崇凱與林易澄的交情已久,讀歷史的他們,一個走上了小說之路、一個寫了不少樂評,套句《文藝春秋》裡〈向前走〉中,主角互婊的一段話:他們默契地都往「讀什麼雞巴小說」、「聽什麼雞巴音樂」之路上前行了。

其實也讀了不少小說的林易澄看這篇音樂元素極重的〈向前走〉,他總不免把黃崇凱代入主角身上,文學咖交了一個玩樂團的朋友,一起聽音樂、一起變老,可書頁翻盡,整個 90 年代的青春也揭過去了。林易澄的點評和他的文字一樣,意外地精細,甚至幾乎是細如紋理的敏銳切入。他以魯迅的〈在酒樓上〉作為對照:「讀時,總令我想到〈在酒樓上〉,魯迅遇到舊友那般。而那舊友已不再聽搖滾樂了。那個時候『辛亥』只忽然間在酒樓上便過去了,就像小說家和老友再去錢櫃,忽然間 90 年代也就那麼過去了。」

在〈向前走〉裡「小雞」的那一句:「我已經沒有夢了。」不也與魯迅筆下那一段酒樓重逢舊友說的:「但我現在就是這樣子,敷敷衍衍,模模糊糊。我有時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見我,怕會不認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現在就是這樣。」隔空交映、隔空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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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林易澄 / 右:黃崇凱

也許,這一個自謙「不那麼很懂音樂的小說家」,在笙歌處處的小說裡要訴說的是另一件事、另一個版本的自己。我們總不免在〈向前走〉中,把那個寫小說的主角代入成黃崇凱,而小雞則也許是某個真實友人。但當黃崇凱說起自己是被「80、90 年代華語流行音樂餵養起來的小孩時」,他也一派自在地和林易澄這麼說道:「我也設想過,有沒有另一個版本的我,是從小聽這些歌長大。某個時期,也許這個我也想成為一個做音樂的人,在 90 年代,他想成為的人也許就是林強與張雨生,90 年代末期,也還有伍佰、陳昇。」從他口中,我似乎能於漸次清晰的小說迷霧中,看見了兩個黃崇凱。

當然,我們身邊也許都有一個小雞這樣的朋友。年少時加入了熱音社,與朋友玩團、練團、成發、公演,然後畢業當兵,沒隔幾年的同學會時,遞出名片的雙手指甲修得渾圓乾淨,一如他推到耳上俐落的髮型。而那些搖滾樂、音樂夢都留在了從前,夢想全都就飯吃了(以上背景其實也可任意代換成戲劇、寫作)。而小說的故事本身,往往不一定是最緊要的,正如黃崇凱所說:「我覺得我能夠寫的就是把一個曾經音樂夢的挫敗,那個挫敗點描繪出來。但這篇也是我能力的極限,或許有更多內容,是真正經歷這一切的人,才能清楚感受到的界線。」

在這條界線之前,誰是小說裡的誰,已無足輕重。如果挫敗感是一種被抹去核心的本質,我同意,一切正如林易澄所言:「我最感動的也在那無法被描繪出的挫敗感,從小說家角度勾勒各種他所知的碎片訊息,當核心變成一種空洞,留在那的空洞成為一種 90 年代到世紀初的風景。」

專訪 黃崇凱 林易澄《文藝春秋》

這是誰的時代?

2000 年作為標誌,很適合發出一些宣言、做些轟轟烈烈的改動。那一年,臺灣金曲獎舞台上,亂彈阿翔在領獎時高呼一句:「樂團的時代來臨了!」某種高漲的情緒一時沸騰,而從沸騰到冷卻,十七年過去。我們無法確知是否真實迎來了樂團的時代,但卻親眼目睹了另一個時代的消解。

即使我們仍擁有著不變不動的周杰倫,又紅起來的蔡依林,除了劉若英還多了劉若男,但這一切仍不及趕上 90、甚至 80 年代的光輝不可直視。當唱片慶功宴從 100 萬張變成了 5 萬張就敲冰磚的記者會,到底我們是因為主流與小眾的距離接近了,還是真的迎來了一個新時代?

黃崇凱回憶那段金曲宣言,對於我們是否真的迎來了樂團時代,劃下一個問號,2000 年始,我們開始見證一個音樂產業時代崩盤的過程。「原本,我們正要出發去更多樣的音樂中,看它的可能性。但與此同時,我們卻見證了過去華人最重要的流行音樂生產地,開始土崩瓦解。」

到底,土崩瓦解前,我們曾經擁有過哪些名字?林易澄為我們一一唱名關鍵字:五月天、脫拉庫、林強、伍佰、交工樂隊、梁靜茹、陳綺貞、李心潔、莫文蔚、羅大佑、張雨生、周杰倫、濁水溪、沈文程⋯⋯這一份 1990 前後,臺灣人一定知道的清單,迸發出的也許是一種「無以名狀」的情感,對應著解嚴後那種創作能量瞬間不再壓抑的狀態。以至於,「後來的音樂元素,總令人感覺太精細了。」他們如此說到。

而在小說裡比鄰而居的金興發生活百貨與如今已歇業的「地下社會」Live House,也被比做像是周杰倫與濁水溪公社的某種相連。若你的 90 年代中後期,只關注地下音樂,一點都不想屌周杰倫,如今再回看,卻可能發覺出他與濁水溪公社中感受到的某種 90 氛圍是相似的。甚至,周杰倫更能代表 90 年代台灣的整體狀態。

專訪 黃崇凱 林易澄《文藝春秋》   專訪 黃崇凱 林易澄《文藝春秋》

黃崇凱說:「許多事情,不管你喜不喜歡,都會來的。」他們舉例,就像現在的「草東沒有派對」,已賣了超過一萬張專輯,很多主流歌手都無法趕上。而即使你不喜歡「草東沒有派對」,即使你還是癡迷於 90 年代的地下樂團,也阻止不了他們到來。當王德威這個幾乎是評出上代文壇一把手的評論家,為林俊頴最新小說《猛暑》作的序裡,一開頭就灑下了草東的歌詞:「噢多麼美麗的一顆心/怎麼會/怎麼會/就變成了一灘爛泥?」這時,已注定你二十年後再回顧 2017 年的臺灣夏天,似乎,怎麼也得為他們留下一筆。

當黃崇凱與林易澄低頭細數 90 年代的來客時,我得借用他們的句型造句一回:「許多事情,不管你喜不喜歡,都會走的。」而這些你喜歡,或不喜歡的現在,比如林易澄提到的草東及勸世寶貝,他也以一種骨子裡做歷史的職業病,如此分析:「他們大概還不算是一流的創作,但就像法國大革命前重要的二流作品,它反映了時代。」

專訪 黃崇凱 林易澄《文藝春秋》

「時代」,也是這一個下午,我們多次重提的名詞。我們揮別與回望,同時對於新的時代不免悲觀,當你不斷自問,這到底是誰的時代呢?我們也許都如張愛玲說的,正感受著它「惘惘的威脅」吧。

被強暴的青春

在〈向前走〉裡,我很喜歡黃崇凱寫到的那則地下「Rocker十二守則」:不綁頭髮、不騎腳踏車、不帶雨傘、不穿雨衣、看電影絕不排隊、不戴安全帽、喝酒要乾杯、不能跟馬子牽手、要有皮夾克、不穿高領毛衣、要騎檔車、不搭公車。這和行之有年的「絕不能坐著看團,否則會軟屌」的信念一致。

那些曾經嘶吼的搖滾樂手、樂迷,除了和小雞一樣棄絕了音樂,也有一些人雖未離開,卻已年老。黃崇凱問起,是否你們發現 2010 年後,那些從前根本不鳥臺灣的樂團、明星們開始來辦演唱會了,什麼 Eagles、槍與玫瑰、Bob Dylan、聯合公園、電台司令到 Oasis、Coldplay,光想像就夢幻的團都來了。同時,許多傳奇也相繼過世,Prince、David Bowie、Leonard Cohen 到聯合公園主唱Chester Bennington。「而這十年裡,我卻只聽了幾場,即使我如此喜歡 Eagles、槍與玫瑰,卻沒有去到現場。也許某種程度是在害怕美好回憶的破滅,我聽的是他們盛開的 70、80 年代,如今搖滾樂手人老珠黃,我多怕他們是為了養老金出來賣唱。」

當樂手行至中年或更老,仰望的人也已步往中年。呼應著黃崇凱,林易澄說了:「其實老去的搖滾樂手,唱歌的方式也會改變。Bob Dylan 不會再用五十年前的 key 唱歌了,槍與玫瑰的主唱 Axl Rose 雖然不再俊美,甚至發胖到從前三倍大,但他們總能用另一種方式讓你瞬間忽略所有,似乎還在從前。但其實已不再是一樣的東西,而是另一種呈現了。」就像當〈向前走〉裡小雞和主角出了社會,再去錢櫃時,同樣的曲目卻是不同人生了。於是,當小雞和黛西再遇,那樣的婚外關係無論再怎麼說是青春的延續,都只變得像一場精神強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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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喜愛的搖滾樂手,用起了保溫瓶喝起枸杞茶時,你不得不意識到搖滾樂在變老這件事。「這與台灣流行樂的辛酸,有某種內在的時間感在同時發生。」這種時間感,在《文藝春秋》裡也成就了一種「縱深」的效果,林易澄認為:「〈向前走〉的結尾是大港開唱,呼應前頭,回憶於此冒出。尤其是在 90 年代完全過去後,那些文中出現的歌曲,就在時間裡的縱深變清楚地被看見、被確認。」

在他們不間斷的對談中,我也跟著逐步還原他們的 90 年代到底是什麼?是南部小孩進大學第一天,就跑去唱片行抱了一堆老早就想買的唱片;是用撥接網路看還沒出書前的馬世芳發表評論文章;也是記在筆記本中,那列想聽、想買的音樂。更是伍佰二十年前做的那張《樹枝孤鳥》。

黃崇凱這麼說起《樹枝孤鳥》:「那專輯是個不一樣的臺語實驗,而實驗的素材來自於『過去』。那時的衝擊與感動是,我開始想像如果臺語沒有經歷壓抑、抹滅,如果這語言未曾中斷地繼續活下來,它會成長為什麼樣子?」1998 年初到 2016 年底,伍佰二十年後又交出了另一張《釘子花》,黃崇凱認為,它的詞也很好,但震撼遠低當時,只是已不知是搖滾樂手老了,還是我們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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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廳的音樂,在此時不知為何變得更重拍了。

當他們開始回顧,從前栽進某首歌、某個樂團的瞬間,可能緣於馬世芳的一段文字、一部電影的配樂,林易澄打趣地說,曾經他有一個夢想是希望有天臺灣偏鄉的小朋友,能想聽什麼音樂就能聽到。「後來感謝 YouTube 某方面地實現了這樣的夢想。」但是當音樂變成了點對點,一首與一首的跳接中,失去了脈絡與系譜,他又不免悲觀的想,過去一個團一張專輯改變一生的事情,還有效嗎?

不只是音樂,《文藝春秋》裡的電影與文學,都某種程度地帶著悲觀。於是小說中雖有無盡的想像、開展的未來,但某種程度上,仍在遙想當年。當黃崇凱提出了一種想像:「我們這一代人可能是最後一代用純文字創作的人。」在不久的未來,也許只要跨過了某個「奇點」,人們也許開始會用虛擬創作,包含文字、音樂、畫面及程式語言,所有東西都成為媒材。也許會有個遊戲,讓你成為歷史名團的吉他手,或變成滾石的一員。或像黃崇凱的小說一樣,你可以任意體驗某部電影、某本小說的劇情,所有的虛擬將變得更加真實。

專訪 黃崇凱 林易澄《文藝春秋》

讓時間,先停在這一段落。我們略帶悲觀地面對著未來,但其實,悲觀是如此溫柔。因為悲觀,出自於小說家對時光的深愛,不只是電影、搖滾樂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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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談人與撰稿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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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蔣亞妮、林易澄、黃崇凱、葉佳怡、陳平浩

【林易澄】
文字工作者,曾於《破報》、《Gigs》、《號外》等刊物撰寫樂評。

【黃崇凱】
一九八一年生,雲林人。臺大歷史所畢業。曾任耕莘青年寫作會總幹事。做過雜誌及出版編輯。著有《文藝春秋》、《黃色小說》、《壞掉的人》、《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靴子腿》。

【蔣亞妮】
摩羯座女子,現就讀成大中文博士班。著有散文集《請登入遊戲》,即將出版新作《寫你》。

 

《文藝春秋》

專訪 黃崇凱 林易澄《文藝春秋》

作者:黃崇凱
出版社:衛城出版
出版日期:2017.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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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蔣亞妮
撰稿蔣亞妮
攝影陳佩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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