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珮芬讀馮青:危險與下流之愛,荒野中愛的屍骸

徐珮芬讀馮青:危險與下流之愛,荒野中愛的屍骸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9.10.2017

[ 文|徐珮芬 ]

如果說張愛玲眼中的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那麼我會形容馮青筆下的詩句,像一件被命運之手扯破的衣裳,在裂縫中透出微光,那光卻刺眼使得我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颱風前夕,窗外很有末日前夕的詭譎寧靜感。仍然是一個慣常失眠的夜,我隨意翻開馮青的詩集,映入眼簾的竟是這樣驚心動魄的劇情:

女角自殺前
男的要把酒瓶喝光
繁富的愛是在黑暗的街上共撐一把傘
意象是我們感覺不到半絲溫暖在冷冷的床上
──〈女角〉

這樣的情事一點都不浪漫,我感到危險。危險在她的詩行中召喚著我,召喚著我隱藏在靈魂底蘊的下流情操:

你要再度強迫自己裸體
在創作中記載一次完整的騙局
導演再度示範同樣的擁抱及做愛
海濤澎湃
悲傷的雨下個不停
──〈女角〉

我望向毫無動靜的窗外,夜雨卻提前在我的心底下了起來。我想起曾經愛過我的人們,他們的面孔已經模糊,他們的擁抱卻留下溫度,狠狠地灼傷我的肉身。直到很久很久以後的現在,我還不敢在洗澡的時候直視自己的肉體,那上面都是愛的烙印,像神諭般注定了我接下來的命運破碎,如雨後路上被踩爛的蝸牛殼般:

我是那樣思念你
我是那樣思念你
我是那樣無恥的需索一項
古老的權利及情慾的回憶
──〈女角〉

我憶起自己無數次站在高樓的陽台邊,一邊啜泣一邊撥電話給不再愛我的人。

「你來。」我痛苦不堪的說。

手機那端是一片死寂,於是我清楚知道自己成了一個空的寶特瓶,地獄跟天堂都不願協助回收。

我從此成了一個沒有餘地的人,除了提筆。

每一項藝術的創作
包括愛情
都接近痛點
──〈女角〉

我每一句都是為了悼念而寫,我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為了讓戀情在我生命中刻下的傷痕重新流血。馮青是為了甚麼而寫呢?「從一九九〇年七月出版《快樂或不快樂的魚》,至今已有二十年了,我想的仍是烈焰,時間是個烈焰……強烈的火光甚麼都被隱匿了,但在另一個時空裏,那焚燒即便是滅絕,也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紀錄及另種寫實,那是我的詩。」

詩人在《給微雨的歌》後記中,使用了「烈焰」這樣的字眼。

在我看來,馮青的文風並不溫婉。她的文字是暴力的;像一雙閃爍著復仇火光的大眼睛,毫不留情地盯著世界看──背叛的戀人、虛妄的家國情懷、禁錮自由靈魂的宗教……「現實」是造物者賜予人類最最殘酷的詞彙。

就在那一跳一跳的火焰中,我聽見了飽滿的抗議:

某些叫做教會的地方
十字架  無花果  方言  呼喊天父
但就是不呼喊  正義
公理的地方
──〈某些叫教會的地方〉

詩人質疑的不僅是神,還有島國、總統與學校,不禁讓我想起詩人曾遙想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樹那句名言:「在雞蛋與高牆之間,我永遠站在雞蛋那邊。」:

沒有  人道的呼籲
沒有人說  停止  停止迫害
這是  島上的苦難
新聞就是
暴行  就是
災禍  駭人的重播
──〈為夏禕〉

窗外開始下起微雨,我在房間裏卻感到巨大的焦慮。我心中的恐懼為詩人的句子所挑起,不安全感隨著忽大忽小的雨聲佔據了我的心緒。瞥向床頭櫃上的抗焦慮劑,我撫著自己的心口,想不出任何可以安定情緒的咒語。

對我來說寫詩是為了鎮魂,就像更年輕的時候,用銳利的美工刀在手臂上劃下一道又一道的開口,渴望著光從裂縫灌進來。詩人的文字飽滿,在雨夜裏散發著微光,我不知道她是抱著甚麼樣的心情寫下這些充滿力道的詩句。一個創作者的靈魂要有多堅強,才得以不被自己筆下的黑暗給反噬呢?

我大膽臆測在這些看似充滿躁動的語句背後,其實佇立著見過繁花落盡風景的靈魂。她是擔憂的,卻也是不動的;她是孤獨的,但她並不寂寞;曾受過的那些煎熬,使得她文字的顏色更加澄澈,質地更加純粹:

一個人向回憶大叫﹕

「永遠不准死去」
因為名字是人的複製品
是水上漂浮的身體  果皮
永遠不停止的漂流
──〈名字〉

不知不覺窗外已經雨勢滂沱,我卻被詩句中冒出的火舌燙傷。仰望詩人筆尖觸及的高度,站在低處無助如我沒有辦法使用語言形容,感覺自己窮,又何其富有。

詩人筆下的人類已經沒有夢土了,人類之中的女性面臨的困境更是無解。在詩中我們看得到許多的「她」,有些已香消玉殞,有些活得不如在強風中翻滾的一張廣告傳單﹕

廿個世紀的荒野
堆滿女性的屍駭
在新聞油墨裏
另一種血染黑了太陽
和新長出來的
千萬個女人的傷口
彷彿一群孤兒在耳語
──〈死於荒野〉

我雙手抱胸在風雨夜裏,為詩人創造出來的恐怖場景感到驚駭不已。我聽見自己的肉身在哀鳴。每個月從雙腿間流出的鮮血與伴隨而來的絞痛,在在提醒著我女人的「天命」──可是天為何物,命又如何寫定?也許這是詩人丟給讀者的問題。

詩人說﹕「……這時,我知道,詩集已非我所有,在追憶淡海的晨曦中及入夜的水上燈影裏,在晃蕩的雲霞及水光之間,詩人已不是我。」,彷彿宣告著作者已死,但馮青詩句的鋒利,把我的眼睛割成了水滴,在這個充滿不祥氣息的風雨夜裏,與外面的滂沱大雨產生了共鳴。我闔上詩集,關上了燈。我知道從裂縫裏透進來的光,將會照進我被大雨般的惡意濡濕的靈魂,照亮我那佈滿疾病與坑洞的宇宙。

【徐珮芬】
花蓮人,清華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清華大學月涵文學獎等。曾出版詩集《還是要有傢俱才能活得不悲傷》(2015)、《在黑洞中我看見自己的眼睛》(2016,啟明)、《我只擔心雨會不會下到明天早上》(2017,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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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徐珮芬
圖片提供台北詩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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