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週影評|《阿莉芙》:多元題材的一次善意嘗試

每週影評|《阿莉芙》:多元題材的一次善意嘗試

作者張硯拓
日期06.11.2017

阿莉芙是一部 97 分鐘的電影,卻有著 120 分的企圖心。看完的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想它是把篇幅錯放在哪了,讓我有一種「一直沒吃到瘦肉」的空虛感?但仔細回想,又其實沒有。它想做的事情好多,都有方向也有想法,可惜在密度和篇幅上力有未逮,於是顯得漂浮。

排灣族部落頭目的孩子阿利夫,其實是男跨女的跨性別女孩阿莉芙,她在台北的髮廊當造型師,晚上常去一家有扮裝皇后表演的 Gay Bar 幫忙。這間 bar 的老闆娘雪莉是個變性完成多年的阿姨,她有個相守了數十載、介於情人和家人間的老伴「老吳」;阿莉芙暗戀著每週五晚上來扮裝表演的公務員政哲,她還有個帥帥的 T 室友佩貞。

然而,當雪莉罹患癌症,政哲不尋常的習慣也被妻子發現,阿莉芙面臨了父親要她回部落接掌大位的壓力,她的室友則默默愛上了她。這一段段表面無波、內裡卻暗藏洶湧的關係,突然都得被翻開,面臨截斷,或對質,或現代與傳統間的對撞,或幽迴的轉折。導演王育麟發展這個題材多年,經過多位編劇之手,成了一個以關懷多元的跨性別者為核心,訴說人生種種無奈的故事。

在此,三條線六位核心演員的表現都挺好:舞炯恩.加以法利得(阿莉芙)與趙逸嵐(佩貞)的魅力渾然天成,陳竹昇(雪莉)及吳朋奉(老吳)則有最過癮的對戲張力,鄭人碩(政哲)和王安琪(安琪)的戲份最自然,看起來最舒服,於是即使敘事切換得有點瑣碎,電影本身的美學也不免粗糙,但這些角色的處境,是會吸引觀眾看下去的。

可正如同文首所說,既然設定了這麼多元素,沒有能夠深刻、厚實地討論,實在可惜。譬如:對原住民文化的著墨不太夠——將部落元素和性別議題交會,對台灣觀眾而言絕對是新奇的,但整體看下來,《阿莉芙》只讓我感覺用「頭目」的身份來更強化那親情壓力背後、父權結構的重量,部落文化(的特殊性)跟性少數者處境的碰撞,卻未得見。尤其這是真實事件啟發的劇本,事前我更期待舞炯恩在受訪時所說:「排灣族的傳統較傾向性別平權」的部分,但關於這一塊的文化優越性,最後並沒有被說明。

譬如,雪莉與老吳這條線,演技的可看性最高,最後吳朋奉那段口白更是全片精華,然而這樣的關係設定——暗戀對方一輩子的跨性別者,與情慾上「無法」但精神上實質相守的異性戀男子之間,肯定稱得上是「愛」,但難以被歸類到情人/兄弟/家人之中任何一者的情感,並沒有被描繪立體。我們只看到兩人的鬥嘴,閒聊,告白,和急轉之下後的陪伴,卻沒看到他們的「生活」是什麼樣子?他們相處的距離是什麼?外界如何認知他們?

甚至,我還隱約會想:這樣一段情誼,若非老吳是個「被全世界遺棄」的人,還會成立嗎?這裡面體現的,是像《雙面勞倫斯》、《丹麥女孩》那樣超越一切界定的美好情感?還是其實是被命運推送的不得已,是有了黑暗反襯,老吳才懂得雪莉的微光?

相反地政哲這條線,則讓我看得驚喜。很多人最後的疑惑都是:他到底愛男還是愛女?我卻更在意安琪找他對質的時候,他的「什麼都不說」。在這之前,政哲有兩場在辦公室的戲,一是他被長官偷走功績(這裡萬一不是導演原意,那就是配角演員沒有藏好自己的心虛了),二是同事請他代職,兩者都說明了政哲是個把自我放得很後面的人。但是當這性格體現在對質當下,他的「不說」、不知道怎麼辯解,或自認理虧而不應該辯解,看在安琪眼裡,都是「拒絕溝通」。

而這樣的 passive aggressive,漂亮地呼應了父權架構給予男性的要求:要堅忍,要少言,要避免狡辯。但堅忍的另一面,其實就是難以溝通。到最後政哲為自己唯一做的決定,就是不回家去,除此之外這個角色的核心是「空」,是沒有、也不知道怎麼去填補自我。面對安琪終於釋出的善意,他因而不能,也不知道怎麼接受了。

這樣的「空」,也存在每一條線的結尾:雪莉直到生命盡頭,都得不到情郎完滿的愛,老吳在告別式上的一番話,說到最後是「不說了啦,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阿莉芙的變性夢想與大位繼承,儘管能夠兼顧,父親卻對他說:「眼前的這一切令我心碎,但我會把這一切帶到墳墓裡去。」

再加上電影後段那場大膽的床戲,這裡說的大膽,不是動作呈現上,而是情境設定上。當阿莉芙與佩貞一起在旅館 check in,當下我的腦袋已經在投望未來十分鐘,心裡在暗忖:「要是讓這兩人發生關係,冒著被誤認為在表達『性傾向可以被掰正』的風險,實際上說的是更開放的情慾想像,這會有點厲害……」而在這樣忙碌的思緒裡,整個過程我注意到的卻是:阿莉芙一直,一再地,說「不要」。

當然我知道那個不要,不是那麼堅決的,或帶有懼意的,但是在此透露的性別氣質/階級強弱,或所謂的攻/受關係,是有趣和大膽的,是值得討論的,也是超出我的經驗範圍能夠梳理的。而我要說的是:這樣的詮釋,不論精準或完善與否,讓我看到創作者的企圖心,要挑戰光譜的流動可能,存在老吳的心靈,在政哲的未知,也在阿莉芙與佩貞這一對多重翻轉的關係中。

這還讓我想起今年稍早的《自畫像》。兩部片不論氣質、美學、樂觀熱鬧與悲觀厭世的性格差異,都天差地遠,我甚至覺得《自畫像》裡 Cicada 的自然風配樂與《阿莉芙》焦躁的魏如萱〈無聲電影〉可以對調看看,但是在性別可能性的探索上,卻是有點重疊的。

在此,我看到的是王育麟和陳宏一,這兩位分別 53 歲和 50 歲的導演,試圖要駕馭他們過去不見得熟悉的元素和價值——對前者而言是性別,對後者則是學運政治——以表達他們對這一代年輕人的認同和理解。於是即使不一定到位,我仍然要為這樣的嘗試鼓掌。我也期待能有這一代的創作者,用更貼近的經驗,說出自己的故事。


【張硯拓】      
影評人,1982 年次,曾任香港國際電影節費比西獎評審,經營【時光之硯】部落格及粉絲頁十年,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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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張硯拓
圖片提供海鵬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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