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寫了封信給梅姨,說要寫她的傳記——專訪《梅莉史翠普》麥可舒曼

所以我寫了封信給梅姨,說要寫她的傳記——專訪《梅莉史翠普》麥可舒曼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6.12.2017

我沒想到麥可舒曼(Michael Schulman)會真的寫信給梅莉史翠普。

翻譯完這本書後四個月,我才第一次用 email 和舒曼搭上話。一開始我只是故作輕鬆地問,所以寫名人傳記應該很困難囉。舒曼回得乾脆:「我本來就知道梅莉非常注重隱私,也不期待她會提供什麼幫助。但剛開始調查時我寫了封信給她,解釋我是誰、這本傳記要說什麼。她在一週內回信,說被一個陌生人寫成書讓她焦慮,而這我完全能理解!她說她不喜歡被貼上『世上最偉大的女演員』的標籤,因為這感覺像在威脅她的演員夥伴們。」

舒曼接著向她,也像是在向我解釋:「我完全同意她所說的。現在這些太過誇張的稱讚,已經模糊了她作品有趣的地方。我和她保證,這不是廉價狗血的名人傳記,而會經過詳細調查、融入歷史研究。最後,她表現出足夠大方的態度,放手讓我去而不加以阻撓。」

至少收到回信了。女神的回覆對舒曼來說具有某種啟發性,尤其是那對「最偉大女演員」的顧慮:「這透露了她是如何看待自己、以及她是希望如何被看待。我們可以以此回去看早期的她,非常有趣。」不希望被稱為女神的女神,是如何長成的?舒曼心中勾勒的計畫,正是要專注在我們忘記的曾經存在:少女史翠普。

最後完成的《梅莉史翠普:永遠的最佳女主角》(Her Again: Becoming Meryl Streep)一書始於啦啦隊之星、高校風雲人物的梅莉,穿插一些更往前追溯的回憶,收手在讓她大紅大紫的《克拉瑪對克拉瑪》。那是 1979 年,梅莉史翠普才 30 歲;現在我們腦海最深刻的《穿著 Prada 的惡魔》,或再早一點的《時時刻刻》、《麥迪遜之橋》一律沒有,但這般取捨,留下來的是一個我們未曾想像過的成長故事(Coming-of-age story)。

為了看見年少的她,找到一個年代

要挖掘出這樣的梅姨,舒曼花了一年多時間進行「尋寶遊戲」。訪談對象有八十幾位,從多齣電影劇組成員、導演,到梅莉初期參加的職業劇團「公園裡的莎士比亞」成員、耶魯大學戲劇學院的同學及老師,一路到高中同窗等等;95% 的相關人士都答應受訪。這範圍涵蓋極廣,不乏現今仍在演藝圈運作的大佬,但真正讓他感到驚喜的,另有其人。

「麥克布福(Mike Booth)完全是個驚喜。在調查前,我並不知道他的存在。」那是一段定義模糊的關係:布福和梅莉在高中時交往,畢業分手後雙雙離開家鄉伯納德鎮。她到了兩個小時車程外的瓦薩女子學院,他則飛抵越南,在越戰中當軍醫,不過兩人一直持續著書信往返。「讓人驚訝的是,麥克把她的信保存了五十年——並且讓我讀這些信。這些信讓我對她有了不可思議的貼近視角,可以清楚看到那個才剛發現書本、思想和表演世界的大學生梅莉。」

寫著一封封情書的梅莉史翠普。對愛情、對未來仍舉棋不定的梅莉史翠普。因為讀到喬伊斯,感到頭暈目眩的梅莉史翠普。她在給麥克信中是這樣寫的:「我到了一個未知的臨界點,接下來會很可怕、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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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梅莉在公園裡和朋友合照。Courtesy of Michael Schulman

右:啦啦隊裡的梅莉。Courtesy of the Bernardsville Public Library Local History Collection

 

麥克帶來在人生轉變臨界點的梅莉,也同時帶來自己的故事。舒曼認為,「麥克的人生很精彩,他以退伍軍人的身份活過美國歷史混亂動盪的一頁,這也是本書重要的一部分。」他為此開拓一條麥克/越戰的支線:戰後創傷,難以回歸現實生活的麥克,在回國後正式切斷與梅莉之間的曖昧關係,到墨西哥流浪、求學。多年以後,他才在《越戰獵鹿人》中,那個也從越南歸返、卻無法融入故鄉的主角身上看到當年的自己;還有,那個對他來說曾經那麼近,現在那麼遠的梅莉。真實世界的越戰大兵,看著過往戀情和銀幕英雄的曖昧,虛實交錯。

於是,原先以梅莉為中心的人間故事,在舒曼筆下拓展成一個時代的美國故事。梅莉成長的主線,是由那麼多無法忽略的支線支撐著;這些形塑她的外力,也是那一整代美國人的推力。舒曼說,當他檢視年少梅莉時,漸漸發現那段生命歷程和他感興趣的其他主題多有重疊:「像是七〇年代骯髒油膩的曼哈頓、女性主義、新好萊塢⋯⋯」

翻譯這本書時,我起先對於麥克布福篇幅長度及詳細有些疑慮,但後來更多重要人物浮現,也都立體非常。我慢慢感受到舒曼的寫作企圖:彼時,她還不是那個太過明亮以致於讓其他事物失焦的太陽,而是紐約廣袤世界裡一個人,身邊有許多同樣主體性強烈的星體與她互動。透過梅莉史翠普,舒曼引出更多當代歷史命題,連結出一個個星座傳說。在這個成長故事裡,我們或許無法追溯主角的內心敘事,但麥可舒曼畫出其他星星的相對位置,讓我們不至於太過迷失。

給髒亂紐約及女性主義的情書

為了在暗夜導航,舒曼一一召喚那些過去。像是,1981 年出生的他其實來不及遇到的七〇年代曼哈頓:「一直以來我都很喜歡七〇年代電影,特別是史科西斯《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熱天午後》(Dog Day Afternoon)裡那種帶有砂礫質感光澤的紐約。」我想起《熱天午後》開場垃圾飛舞,被困在銀行裡的搶匪和人質都汗流涔涔,隨著對峙膠著,銀幕簡直要逼出熱浪。這是他喜愛的紐約?

屈指一算,舒曼成長的九〇年代,其實著名的市長朱利安尼已經上台,雷厲風行地淨化了這龐大的垃圾之城。舒曼身為土生土長的紐約客,掛心著錯過的年代:「有些人會覺得事情有點過與不及,現在衛生到太極端了。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人們總懷念那個髒亂老舊的七〇年代紐約,它超額擁有我們現在缺乏的東西:性格(personality)。」

舒曼被那樣的「性格」吸引也不無道理,梅莉史翠普在他筆下同樣性格突出。在舒曼收進的一則採訪中,《紐約時報》為了商業鉅片《越戰獵鹿人》採訪當時還默默無聞的她,而她卻公開批評自己的角色:

「琳達在本質上就是個男人視角下的女性⋯⋯她真的和我的本性差很多。我基本上算是個鬥士⋯⋯我覺得,她日後就是那上百萬個神經質家庭主婦中的一人。但這是部男人的電影,它和琳達的問題無關。我想這故事的觀點,就是她是個可愛的人。」

這一席告白,或許也可延伸到梅莉史翠普如今在媒體上最鮮明的形象:女性主義者。舒曼點出這其中的關連:「我越挖掘她在七〇年代的那段過去,越驚訝於女性主義對她的養成究竟有多大影響。比起演出奧菲莉亞,她更想當哈姆雷;而我覺得這也告訴我們她究竟成為了怎樣的女演員:與其演出純愛女主角或金髮尤物,她堅持要扮演複雜的角色,並將女性推往故事中心。」

舒曼筆下的梅莉,是和女性主義一起長大的。書中提到,在她踏入瓦薩女子學院的前一年,女權運動者傅瑞丹(Betty Friedan)才剛建立影響力橫掃全美的「全國婦女組織」,而梅莉對此一無所知,回憶這段歲月時還說:「如果在剛進入瓦薩時問我什麼是女性主義,我會猜應該和弄得漂漂亮亮的指甲、乾淨整潔的頭髮有關吧。」舒曼勾勒出來的梅莉成長軸線,起於高中那愛美的啦啦隊女王,到邋遢也毫不在意的自信女孩,再到後來,更多更多有趣、複雜的女性戲劇角色登場,彷彿映照梅莉對女性主義的多面向思考。

生命中的美好遺憾

挖掘出這麼多意料之外、放置了這麼多想講的事,但舒曼還是有些遺憾。起初,舒曼最感興趣的還是梅莉和約翰卡佐爾(John Cazale)之間的故事。

卡佐爾是誰?如果你印象模糊,其實也反應了他在影壇上的尷尬位置:他是《教父》裡有點拙有點廢的佛雷多,是《熱天午後》裡搶銀行也不知所措的薩爾,是《越戰獵鹿人》裡只會講垃圾話的史丹;像所有這些角色一樣,卡佐爾最大的特質就是容易被忽略。他在影壇短短六年內演出五部電影,五部全都被提名奧斯卡最佳影片,但他自己從沒入圍過。他幫襯著七〇年代新好萊塢最強勢的男主角艾爾帕西諾、勞勃狄尼洛,但在這些電影裡卻顯少被提起。可惜的是,他也沒有機會更新作品了——他在 1978 年因病逝世,死在梅莉史翠普身邊。

舒曼循線找到兩人的共同好友哈洛維茲,他是這樣形容這對戀人的:「他們在一起看起來很和諧,因為他們長得有點有趣,兩個都是⋯⋯組合起來真是一對奇怪的伴侶,人們經過他們會忍不住回頭,但不會發出『哇,那女的真美!』這種讚嘆。」有關這對非典型麗人,舒曼放進一筆又一筆訪談,而經過了那麼多年,幾手轉述,我們依然可以感受那戀情之強烈,失去之哀傷。

如果可以真的見到梅莉史翠普一面,舒曼說自己想問的也是這段關係:「他們的愛情故事佔據本書的核心位置,但梅莉一直都不願意提起這段過去。我希望可以和她多談談兩人之間是如何以演員身份連結,以及他的死對她產生的影響。」那時候梅莉還那麼年輕,那麼容易被影響,一定有什麼殘留在現在的她身上,但世人不得而入。梅莉曾經的遺憾或許太痛,現在似乎也成為舒曼的遺憾。

所以,我寫了封信給梅姨

在這麼多訪談、這麼多發現背後,終究要回歸書寫原點。為什麼會動念寫梅姨的傳記?舒曼的回答微微幽默:「說起來有點怪,但我最初開始對梅莉史翠普感到驚艷,是因為她的得獎感言。2009 年左右,我開始無法自拔的看她在各個典禮的演說。那時她已經抵達演技高峰,發展出一個地位崇高、又可以自嘲的風格。」

梅姨一定沒想到,致詞居然讓自己得到一本傳記。我則恍然大悟,原來舒曼的序,就是在紀錄他愛上梅莉的起點。序裡甚至為大家整理了一下:2004 年艾美獎她說,「我偶爾會覺得自己被謬讚了,但今天不會」。2012 年她上台領奧斯卡最佳女主角時則是:「當我聽到自己的名字時,我彷彿聽到一半的美國人大叫:『噢,不!別鬧了——為什麼?她?怎麼又是她?』」她停頓一下,淺淺微笑,「不過⋯⋯那又怎樣?」

舒曼說自己著迷了。看梅莉史翠普拿「世界上最偉大女演員」開玩笑,有種獨特的幽默感。在不斷按著重播、反覆觀看的當下,舒曼也實在好奇:「所以,在成為戲劇女王前,梅莉史翠普到底是怎樣的人?她是否也曾漫無目標,在世界上尋找自己的定位?」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引導舒曼開始尋找她的「原點故事」。而這不僅僅是梅姨一個人的故事,也是舒曼的:「從她身上,我看到自己在剛進入成人階段所經歷的事:在志業上的野心,第一次面對失去,試著找到共度人生的對象⋯⋯而這些也都是許多人曾有的經驗。」

「我希望的,是以這些主題讓《梅莉史翠普》產生普世的故事性,而不是窺探『世界獨一無二的』梅莉史翠普的窗口。」這本書的主角,既是個舉世皆知的名人,也是個嘗試要搞清楚志向、愛情生活,以及身份認同的青年。是少女史翠普,是舒曼,也是成長過的每一個人。

或許梅莉史翠普的不阻撓,其來有自。或許,我們都在這樣的成長故事中看到一點自己的影子。當舒曼忐忑著,寄出那封邀請信的同時,也敲開了年代積累而成的阻礙,讓我們真的能撕下「世上最偉大女演員」的標籤,真正看一眼這個已經坐在寶座上太久、被視為理所當然要強悍的梅莉史翠普。原來女神也是人,她也曾經只是她自己。

採訪後記

我問舒曼,寫作前後對梅姨的看法有什麼改變嗎?他說,採訪後才更能體會梅姨認真外表下的幽默:「即使她在好萊塢花了很多時間才打入喜劇圈,但我發現她一直以來都是個有趣好笑的人。」

如果你點進舒曼的個人網站,會發現他創作了一系列劇場,叫做「You Like Me: An Evening of Classic Acceptance Speeches」。簡言之,是個重現各個典禮致詞的劇場演出。當然,也有梅莉史翠普的。

⋯⋯這人到底有多愛致詞呢?老實說,我覺得這也是一種挺為幽默的認真。

《梅莉史翠普:永遠的最佳女主角》

作者:麥可舒曼(Michael Schulman)
譯者:溫若涵
出版社:二魚文化
出版日期:2017. 10. 31

#梅莉史翠普 #曼哈頓 #好萊塢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溫若涵
撰稿溫若涵
攝影蔡詩凡(書籍)、王晨熙(書籍),封面人物攝影 By Lev Kuper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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