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零壹柒告別式|
專訪徐佳瑩:用祝福抵抗言不由衷

貳零壹柒告別式|
專訪徐佳瑩:用祝福抵抗言不由衷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5.12.2017

〈失落沙洲〉是她創作的出發,也是八年以來她閱聽率最高的一首歌,她的音樂歷程就從走出沙洲、背海而行開始,一路踩踏出自己的足跡,往回頭看,首張專輯拿下金曲獎最佳新人,兩張入圍最佳女歌手,一步步從 live house 走到小巨蛋。

從當初外型與條件都不被看好的選秀歌手,走出一條台灣音樂市場少有的道路。站在舞台上,只做一個想唱歌的人。

徐佳瑩終於踏上安穩的陸地,似乎不需要再漂流,這兩年的徐佳瑩卻在心理意義上再次回頭尋找自己失落的沙洲。她轉身看自己一路說再見的人事物,皆標誌出了如今的模樣。我們跟著徐佳瑩向前,以告別為相對座標拉出她生命的星圖。告別是為了抵達何方?徐佳瑩以音樂回應:眼中不只有流逝的沙,就能看見生機盎然的島。

 

第一站:再見愛情,失落沙洲

「我不是一定要你回來/只是當又一個人看海/回頭才發現你不在/留下我迂迴的徘徊」

2009 年徐佳瑩 24 歲,她在首張同名專輯收錄自創詞曲〈失落沙洲〉:「其實我的音樂很多時候都跟告別有關,〈失落沙洲〉就是為了告別而寫的歌。」那是徐佳瑩的初戀,她對情感的笨拙在來時的路經常懊悔:「當時創作的情緒已經跟他無關了,是我自己在打轉,我必須要釐清、走出來。」有一種告別,是向自己遺留的情緒再見。

那一年,她是一個對愛手足無措的女孩,唯有音樂能處理她龐大且無以名狀的情感。徐佳瑩說,二十幾歲的告別幾乎就是失戀了:「那時候的告別是認識自己很好的時機,有些人在那個階段面對告別會讓自己更強壯。這時告別對我們來說是一面鏡子,我們在自己的選擇裡更認識自己。我現在想想覺得我就是逃避大王,真的,那時候如果分手或幹嘛,就會封鎖所有帳號,先行一步地把所有東西切斷。」

徐佳瑩在鏡像裡凝視自己的匱乏,她僅懂得寫歌以對:「其實不論什麼樣的生命狀態,都會不斷的面對告別,像我寫歌面對這種『無法告別的告別』、或向『不健康的感情告別』也是一種。」以音樂映照,寫歌是自我與他者置換產生的遺落、穿越、交錯,從破碎的想像裡拼湊一個自己。

徐佳瑩告別的難不在轉身,而在轉身以後的回頭。膽小如她,先離開的人、先狠心的人,「那樣的結束,要花更長的時間來等待自己。」談二十幾歲的告別像告解,人們都是第一次傷害與被傷害,不明白什麼樣的力道不會造成後遺症。徐佳瑩談告別,不是因為她擅長,而是她懂得每次離開對個人都像初次的天崩地裂;是因為她也經常在告別端口逃亡。

第二站:再見舒適圈,莉莉安

「如果你看到他/回到海岸/就請你告訴他你的名字/我的名字/莉莉安」

現在我們看見的徐佳瑩,經歷繭居多時的面向自我,浸溺在時光細密糾纏的蠶絲中,她自稱這是一段「關起來」的時間,如果沒有這一段黑暗潛沉,不會知道自己本來是蝶。這一站的離開,徐佳瑩告別了安逸的自己。

29 歲那年的她已經出了四張專輯,非常穩定的兩年出產、偶爾替電視劇寫歌,但她說到安穩心有不安、眉頭一皺:「我很怕自己定型,我怕自己就只是這樣了。」收到中國節目《我是歌手》的參賽邀請,徐佳瑩沒有斟酌太久:「我想走出安逸的狀態,我想出去看看。」二度參加音樂節目比賽是她迷航中停泊的一站:「當時大家都這樣子做,好像我也可以去做做看,那個機會得來不易,不是每個人都能站到那麼大的舞台。」在她的語氣裡不難聽見遲疑,以及她身在主流市場中受到的外力牽引。

她想了想比賽與自己創作的關係:「比賽對我來說就是離開舒適圈。」沒有扯著喉嚨、敲打鐵肺,徐佳瑩在節目上唱著相對冷僻的歌曲,她的選擇彰顯了內斂沈穩。我一直難忘她唱起〈莉莉安〉的表情,儘管徐佳瑩當時正在追尋遺失的莉莉安,但她已然能不慌不忙。只是有時比賽要看的是大江大海,而非潺潺小溪。徐佳瑩拿下當季第三名,卻也是此節目台灣人出賽的最好成績。當時中國媒體一度驚稱徐佳瑩是最強黑馬,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在轟動之外早已用出格的跑姿馴養自己多年。

「我是去訓練恥度的。」苦其心志,徐佳瑩再次面對七年前參加《星光大道》時的評論:「去那邊是活生生地變箭靶,被別人重新從各種的角度檢視,再去被說一次:『矮額,她這麼矮、臉這麼大。』可是這些我以前都經歷過了,好不容易覺得應該不成問題了,到那邊又重來一遍。」原本可以打安全牌,為什麼她偏要打界外球?

「是一種打掉重練啊。」她氣嘆得又長又深:「過程非常不輕鬆,比想像中還要複雜一點,也因為這樣更確定了我要的是什麼。就是因為這樣才要去,它不會白走一遭的。」徐佳瑩想看自己的能耐,於音樂她像一路頂尖成績長大的資優生,一但怠惰就會非常焦慮,她是精於學習的人,像她與韋禮安有固定的聚會,兩人討論寫歌技巧,出賽對她又是另一種對音樂的叩問。

比賽過程裡徐佳瑩不斷唱別人的歌、嘗試不同曲風以比截長補短:「如果我不去,很多東西是我一輩子都想不到的,譬如說搖滾曲風」除了在比賽中嘗試,賽外徐佳瑩的好奇心也不曾泯滅,談到她與蛋堡唱嘻哈、和謊言留聲機唱電子,徐佳瑩露出小孩得到乖乖桶的表情:「這麼好的機會為什麼不?我真的覺得很好玩啊。」

第三站:再見資優生,心裡學

「本來就各自活著病著/沒有要互相療癒什麼/只是基於我所認知的/該誠實到最後一刻」

像徐佳瑩這樣被大力期待的資優生,燈光轉暗後面對自己的時刻相對艱難。走下舞台後,第三站,徐佳瑩告別人群、告別觀眾給她的稱號,她循著線索往前追尋:徐佳瑩這個名字是誰?「一直唱別人的歌,其實唱多了,會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要幹嘛。我唱一唱就覺得⋯⋯我是隨!」徐佳瑩捧場自己刻意的鄉音、隨後大力噴笑。幽默使然,以笑話粉飾不安。

「唱別人的歌大多數還是在娛樂別人、證明自己可以駕馭,但也就只是這樣。出自己的作品才真的能夠找到同類、彼此獲得能量。」

「我真的很慶幸有音樂,讓我知道自己是誰。經過比賽,我更確定,我要做『徐佳瑩的音樂』。」在外奔走取經的她,終於關起門來,準備第五張專輯《心裡學》。深知性情不乾脆,音樂以外她習慣使出一次次逃跑計劃,但音樂使人無所遁形:「我覺得面對負面情緒很重要,我是非常會逃避的,逃避逃久了會上癮,如果你有心要逃,沒有人抓得了你。只有你能把刻意逃避的自己揪出來。」她作勢「揪出來」,脖子與肩膀縮得緊緊的,生動喊:「你給我過來!」

「做音樂如果連自己都不爽,要幹嘛呢?」徐佳瑩在等候,等候一個透明又怯生生的自己回來:「畢竟我生在這個環境,並不是隨時隨地什麼話都能講,我也希望別人,可以在夜深人靜聽這些歌時有共鳴,如果你也跟我一樣喜歡逃避,就聽音樂、去看見自己無意識忽略的那些感覺,我們日常逃避的傷心、嫉妒、不安,或許聽這些歌時可以有一點安慰跟勇氣去面對。」

這一張專輯是她面向自我交出的一張成績單。關起門來,徐佳瑩不需像以前緊張演唱會的票沒賣完、擔心 live 現場會不會出錯,她成熟地能夠拋下完美包袱。徐佳瑩並不喜歡第一名的高處不勝寒,她就是那種愛跟同學打打鬧鬧、哭哭笑笑混在一起的人。

於是〈心裡學〉這首歌也給大家聽聽過去藏匿起來的她:「這首歌就是我平常的死樣子,就像雖然我在唱什麼叫你走開、不是一定要你回來,可是,我⋯⋯」徐佳瑩沒把話說完,只吐個舌說:「好險我有音樂呢,不然我一定會把自己騙得團團轉。」她是這樣一個吝嗇於軟弱的女生,幸運的是有音樂的慷慨:「我們都可以包裝自己,把強悍藏起來,但音樂是誠實的,所有自己藏匿起來的情緒,唱出來的時候就昭然若揭了。」當年徐佳瑩唱著「我不是一定要你回來」,即是心口不一的最好範例。

這一路的蛻繭,她以珍重告別祝福了從前的自己。從前不擅告別的徐佳瑩慣性逃避,但音樂帶她溫柔抵抗,徐佳瑩走了更多路、見了更多人、去了那麼多地方、幫別人也替自己寫了好多歌,她說著這些話時表情很幸福:「最終,我還是回歸音樂,音樂對我來說是永恆的,總是可以用那麼簡單的方式打動我,正能量也好、負能量也行,它的本質太美好太值得,可以帶我去抵抗很多事。」

「所以如果總結你比賽回來,你對自己音樂創作的期待是什麼?」以為自己丟了申論題,徐佳瑩回答地意外簡單:「我希望我的每一首歌都要發自內心。」她擺出小哥費玉清的招牌手勢,拉高音唱:「呈現給你~~~~~」

第四站:再見好強,言不由衷

「願你永遠安康/願你永遠懂得飛翔/願你真的愛一個人/某個人/那個人/而懂溫暖來自何方」

如果說〈心裡學〉是向軟弱的自己揮手,〈言不由衷〉就是給逞強的驪歌。這首歌的發生並不在例行的收歌會議,有天,艾怡良在徐佳瑩的家中閒聊,她說:「欸你聽聽一首歌。」徐佳瑩聽了,並且哭地不能自拔。

「我在毫無防備的狀態下遇見了它。因為這首歌,構成了整個《心裡學》的初衷,我希望每個人都可以感受到被祝福。」近兩張專輯徐佳瑩的首波主打都是別人的創作,她認為:「可以遇見一首那麼愛的他人創作,我真的很幸運,沒有理由不主打。」喜歡被音樂的情緒勾引,再慢慢摸索輪廓、描繪出專輯的雛形。

「歌詞提到『讓我為我們逝去的愛,寫一篇禱文』,副歌是『願你永遠安康,願你永遠懂得飛翔』,我那時候聽到這兩句就大飆淚,我就⋯⋯」徐佳瑩舞台劇式的表演方法演繹哭泣貌,淒慘地嗚咽。

「音樂求的不就是這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我是這麼地渴望被祝福。艾怡良的音樂把我的感覺勾出來了,我決定我要往這個方向,我希望可以給人被祝福的感覺,我可能不一定要明說,『祝你新年快樂!』,但我希望音樂裡面充滿著我的祝福。不管好與不好,我們還是要相信⋯⋯」

如把醞釀成熟的珍珠吐出來一樣慎重:「心是善良的,我們總是希望別人好的。」

 

那一刻開始,我知道每個人都需要被祝福的感覺,不一定要被了解、被原諒,但至少希望可以深刻地被祝福。

有一種告別,是在彼岸微笑看人走向遠方。祝福是對事件、給過客、向往事如煙最深重的回眸,她聽見〈言不由衷〉後恍然大悟,自己長期以來逃避的,是渴望被祝福的心情,是把自己倔強賭氣之時,沒有說出口的話好好說完。

她的言不由衷,實則為成長一路上的遺憾。言不由衷的事何其多,徐佳瑩回味:「小時候想到告別就會想到如果有一天爸爸媽媽不在了,這個念頭太可怕了,自己哭得死去活來,這是全然的害怕,根本別說面對,對告別是無知的。」再長大一點,徐佳瑩說到自己國中與五專畢業典禮當天:「我老是在那邊耍智障幹嘛的,在現場亂吼:『欸這個簽名簽在制服上!』回家才自己在那邊偷偷大哭,想到很多話沒有好好講。我覺得一定世界上有很多這樣的人。」

太多口是心非,不斷擦身而過的路人,她在告別的實戰經驗中認識自己。徐佳瑩曾看過朋友姪女戒奶嘴的影片,很適合作為她對告別的體悟:「她兩歲時戒奶嘴哭到上氣不接下氣,奶嘴已經被丟到垃圾桶了,她就走到垃圾桶對著奶嘴哭,看著奶嘴躺在髒髒的垃圾桶裡也不敢伸手去拿,那時候對她來說,奶嘴就是世界上最大的事。」

她哭得傷心欲絕,徐佳瑩跟著影片啜泣。「在當下,每個人認為重要的東西都是最重要的,她要跟奶嘴告別,覺得自己完蛋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很像是我們失戀的時候,別人覺得沒什麼大不了,但對本人來說就是當下最重要的。」無論什麼年紀去看待告別,每次告別,都是生命最難的功課與訣別。

下一站:再見,膠原蛋白

「不管在哪個時期吿別,告別都是大事,對當下的那個自己來說,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們只能在告別中一次次學習。」現在的徐佳瑩,身上多了幾分沈穩,這張專輯是一張熟成的禮物,送給渴望被祝福的人,與自己。

持續告別,不斷出發,徐佳瑩走過了兒時的懵懂與青春的熱烈。她認為告別是沒有終點的旅程,我想知道下一站徐佳瑩會走向哪裡,她調皮回:「三十二歲,應該跟膠原蛋白告別。」意味深長說著三十後的改變:「走到人生這一步,朋友們都結婚去了,有些事才懂,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以為她說的是孤單,她反駁:「不是,心裡只想著自己,只在乎自己才孤單,面對告別,希望自己可以更珍惜且守住自己愛的人事,我們都長大了。」大人作為兒童的對照組,以拉岡向外實驗,眼睛看到的本是匱乏、突破生命以自戀自憐為基礎的邊緣,放下凝視才是放下武器。

「總之,已經沒有膠原蛋白了啊~」

把徐佳瑩幽默的 NG 鏡頭都剪裁進專訪裡,我想讀懂她笑鬧底下那認真且執著的、淡淡的哀傷。她這張專輯的催生異常辛苦,面對著膠原蛋白的流失,徐佳瑩彷彿觸摸到了老,也觸摸到音樂給她的永恆,她要的音樂不是非得讓人更好與往前,而是讓人能安心停下與回頭,確認自己。

向海出發,回到最初的沙洲、海浪碰撞礁岩,終於抵達。徐佳瑩不再是徘徊沙洲的遊魂,而是靜定祝福、讓海渡走傷痕的島嶼。

 

【封面故事・輯六】貳零壹柒告別式
告別式,不一定是送走他者,也可能是送走部分自己或失落的情感。我們在年末定錨,以儀式整頓自我——當離開在內心真實發生,撕裂的傷口可以釋放瘀血,讓我們飛越赤腳難以跨越的年界。告別,一場盛大的徒勞;一次重新的出發。

#心裡學 #徐佳瑩 #人物專訪 #音樂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Abby 李姿穎
撰稿Abby 李姿穎
攝影王晨熙 hellohenryboy
服裝Temperature.
場地協力紀州庵文學森林

推薦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