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地方的毀滅|身體靈魂誰在聲聲慢
身體就像機器,裡頭的零件不管靈魂,要壞就壞,要斷就斷,要是慢慢起了化學作用,液態的成了固態,固態的卻成糊狀,像失控的自然實驗一樣,也是常有的事。均衡的身體骨架是自然界的奇蹟,李醫師每天望眼欲穿,就希望能親眼見證一次,彷彿是對自己工作的肯定。不過這是個悖論,就像所有的渴望都是悖論:正因為你負責這些身體的缺損,你才對完整著迷,但要在缺損中尋找完整,除了風險性的快感外真的難有所得。
「醫生,我的左手越來越抬不起來了。」
「醫生,坐不久呀,腰撐不住,不要說拖地了,連站著洗碗都苦呀。」
「醫生,只要繼續復健,我就能走路超過五分鐘了嗎?膝蓋就能彎超過九十度了嗎?」
李醫師心裡有一種莫名的驕傲,因為再沒有一個地方像他的復健診所,可以讓每個人看起來像毫無差異的人偶。只要壞了同一個關節,人們就壞了同一個姿勢。關節的旋轉重點只在角度,所以個體差異不過是 30 度或 45 度的壞損,至於那些幾乎壞光的關節,則無一例外地無法動彈,讓人彷彿多年鏽壞的劇院戲偶,硬生生地少了一個表達靈魂的環節。
「醫生、醫生、痛呀,躺著痛、坐著痛、站著痛、走路痛、不走路也痛、能夠作的動作越來越少了呀。」
「你要作什麼動作?」
「就、就、生活需要的那些動作?」
生活需要的動作?李醫師心裡笑了,這是靈魂的說法,不是身體的說法。身體說的是收縮,是延展,是彎曲,是轉動。關節液也許濃稠,也許就要像旱期的河水收乾,或者就要溢出般地壓迫你的神經。當你伸手去取一個花瓶,頭往上抬,突然之間發現自己的頸椎無法承受你的臉面向上,只好靠手摸索,一不小心讓花瓶碎成一地陶瓷破片。靈魂說,我的花瓶,我的花瓶上極簡的幾何圖案,我的極簡圖案所象徵的生活美學,以及其與植物相連的情趣想望。身體說,頸椎退化,姿勢不良,肌肉勞損,骨刺,骨刺,Danger,Danger,Danger。
當然他也不是一個毫無情調的人,甚至還有一些令他自豪的小幽默。他喜歡詩詞,尤其喜歡浪漫的李清照,覺得她哀愁美麗讓人傾倒。於是他常常在秋冬等季節更迭之際,面對著關節也許更加疼痛難耐的病患說,有沒有聽過李清照,對嘛,課本都有教,女詞人,有沒有,那首聲聲慢還記不記得,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現在就是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呀。
「什麼是將息?」某次,一位神情抑鬱的婦人這麼問了。
「就是調養休息。」
「那為什麼很難調養休息?」
「就是……天氣變化大。」
「可是,天氣變化不管大不大,我都得帶孫子,都很難休息呀。」
「沒有啦,我的意思只是說,這種天氣身體本來就容易出問題……」
淒淒慘慘戚戚,那是他對於這些人偶最浪漫的修辭。有些時候,他經過復健區,總會看見手下的物理治療師搬弄著躺在地上的人偶,也許汗流浹背地將他的大腿壓至胸口,也許死命將側躺的人偶單腳往身後不停拉長,還激勵口號似地要他們延伸延伸再延伸。通常在這樣的姿勢雜燴的背景當中,還會有一整排患者背靠牆面坐著,為了受損的頸椎將下巴放在垂掛的繫帶上,彷彿一場演習上吊的聚會,而在治療的期間內,他們除了盯著診所為他們準備的電視節目,就只能任由眼神穿越一地彎折的人偶、穿越櫃台大廳、穿越玻璃門、穿越騎樓與馬路、穿越……
他能試著醫治他們,但畢竟不能照顧到所有需求,就拿電視節目來說,無論怎麼選擇,總是不能滿足所有人的喜好。他曾試過關於正確姿勢的衛教影片,像要為他們之後的幸福美滿多作一些準備,但終究只在那群無法動彈的眼神當中看到最大的迴避與絕望。
要是能用最正確的姿勢得到最正確的健康,誰又會選擇別的道路呢?
因為那位婦人,李醫師又回去仔細查了一次,聲聲慢,之所以題名為聲聲慢,是因為此為節奏平緩的慢詞,以聲入韻。他之前不知道,一直以為聲聲慢講的是李清照的心情,是一聲一聲緩慢的呼喚,沒想到卻只是格式,誰都可以循此規則填出聲聲慢詞。不過這樣也很有趣,李醫師想,就像人偶,基本組織架構都是一樣,但衍生出的病痛依據錯誤的習慣與體質則人人不同,而那病痛呀,也許比身體更接近靈魂。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第二天傍晚,李醫師又興高采烈地前去工作,步伐穩健,背脊直挺。在走到診所前,卻看到診所隔壁長期租不出去的店面角落蹲了一位女子,她竊竊地彎著腰,彷彿在謀劃著些什麼。李醫師把臉貼近,店面的陰暗讓他必須穿越玻璃上自己的臉龐倒影,才能勉強看清女子的動作。女子的肩膀輕微抖動著,一開始他以為她在哭,後來才發現她不過是熱烈地在講著電話,另一隻手一邊在地面不知撿拾著什麼。李醫師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在目睹一項不太妥當的行為,也許不到犯法的地步,但絕對不甚妥當。他於是敲敲玻璃,女子受到驚嚇,縱身跳起,身形彷彿矯捷的貓科動物,她勻稱的身體悠展開來,只看了他一眼便俐落轉身,從後門逃得不見蹤影。
李醫師著迷了,就是那樣的骨架,那樣的肌肉彈性,身體與靈魂的完美結合也許莫過於如此。
再晚一些,莉莉回家了,主人說,「莉莉,去替媽媽翻身,」身為主人口中的菲傭莉莉於是將手機利索滑進口袋,輕盈跨入房間。她的手指、手腕、手肘、肩膀、頸椎、腰椎、骨盆、膝蓋、腳踝、腳趾的一切關節都在這項工作中溫柔旋轉,力道熟練而恰好,是經過 1462 天命運的演練。
而李醫師此時還坐在診療室,還在回味那貓科動物般的一躍,他還不願意瞭解,聲聲慢,慢的不是聲聲,而是朗誦時的音長,即使規律,也還是規律化的情懷。而他既然身為醫生,本身就必須奉行完整,而那也代表,另外完整的人是絕對不會需要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