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真

失真

作者羔子
日期15.06.2013

她當了好一陣子的雙面人。

回想起來,她一點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要那麼做。那是在人格的成長期,每個人總是有幾位臉孔記不清楚的國小同學,在六歲到十二歲的年齡之間,孩童的王國有可能其實是最現實、殘酷,但也最誠實的。

總是會有一位老師很困擾的孩子王、分裂的男女幫派、可厭死板的音樂課看不懂五線譜還要死背,更不用說每次都讓她深深驚恐怨恨的躲避球。她不懂,師長們怎麼會縱容這樣明目張膽攻擊身體與心靈的活動,又稱為只是一場「遊戲」。

那是她不願回想的。如今,總有人懷念童年,對她來說,少女時代的慘白,才是不願回頭的困窘,現在,至少她自由了一部分。升上國中後,長得不算特別好看的她,常常襯托了身邊幾位聰明美麗的女孩,她並不非常討厭這樣。她勉強算清麗有氣質,可過往的陰影總令她的臉色像埋了點塵,沒有自信和拘謹,她不願引人注意。

然而,有趣的是,在那個同學以功課和長相分明的「階級制度」的青春時代,大家總是有種微妙的默契,最出色能幹的男孩女孩常常成為班對,而剩下那些,也會尋找和自己較為「相對應」的人來追求。她被一個不高不矮、眼睛明亮的男孩看中了。

慢慢的,在打掃時間她數次對上他的眼光,偶爾兩人也聊上兩句,但幾乎說不上什麼。後來,她有天終於心領神會他在喜歡她,她覺得茫茫然——她害怕了。說不上喜歡或討厭,自小她和異性沒有什麼接觸,男生常常記不住她的名字,又沒有外號,她常常如魚得水的隱形。

男孩借了她一兩本書,她找不到理由拒絕。那些書雖不厚,內容卻艱澀濃重,她讀了一點,雖然好像有點喜歡書中主角那樣困擾的狀態,但多讀點頭就痛,好像在抗拒什麼似的,她仍是放下未再讀。那是老師、教科書中提過的一兩位美國、法國作家,但她和其他同學,以往都沒有讀過。書封作者那黑白嚴肅刻苦的面孔,也是男孩給他的印象。

他開始偶爾寫一兩封信給她,她無法拒絕,拿了捏在手上,總是過了許久才看。她沒有回信給他過,他似乎也怡然自得,從未追問,偶爾甚至寫一兩首詩。

在同學中自然有人注意到了,大家也沒有什麼好說。男孩的傲氣讓他對班上較出鋒頭的美麗女孩沒有什麼興趣,甚至隱約的厭惡,也使那些女孩對他有些反感恐懼。像風吹過荒草,山頭上慢慢燃燒著而無人察覺,那些日子裡,她覺得有些恍惚,有點不知在害怕著什麼,面對女孩們她下意識躲避,甚至有些羞恥,無論如何,她不願提到男孩。

她不討厭他,可是有時面對他,竟像時時在提醒她自己的平庸、懦弱,無所在乎。

她和她們說:「沒有。我對他一點意思也沒有。」

她說:「我不知道。」那大概是她對於他最常出現的答覆。

他終於難免失望,憂鬱的氣息使他的面容更加困苦寡言,眉宇間彷彿一陣青藍。

過了一些時日後,他不知道如何領悟了她對他的冷漠,有一部分是出自於其他女孩給的壓力。他知道這不是全部的原因,接著他就聽到了來自班上某些同學的傳言:「她早就有其他喜歡的人了。」這話對他像一擊悶重的拳,也許不是基於對她情感回饋的渴望,而是以為他們之間至少有誠實情感的交流。他對這女孩是溫柔而包容的,他多少明白她的膽小和壓抑,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從她身上得到、證明什麼。

他攔截到她在廁所前,僅問了一句話:「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她沉默,不置可否。眼珠轉動了一下,透露出一刻莫名的輕蔑。

霎時,他的臉孔崩塌,恐怖鐵青,像是埋藏了好久才驚醒的厭惡,如一隻獠牙的野獸:「去死吧妳!」

關於「可能世界」,她剛好不久前才在他的書上翻到,關於「一瞬的真誠」。

那一瞬間,一切都結束了。

她的青春寫真,從來就不曾明晰;總是百無聊賴,沒有動機。此時此刻,更失去了唯一曾經的真誠。彷彿弄丟僅有的一張拍立得似的,當時的她的身影從此不再重現:她身上曾吸引那男孩的唯一的曖昧憂悒的特質,也消失無蹤。

從此之後,更加搖搖欲墜甚至懶惰;她的生活,原如一模糊延伸的道路,進而成為過於清晰甚至曝光的風景,恍惚而穩重地就此失真了。


【羔子】
台北人。喜歡從男孩的視角來寫,也沒有什麼特別原因,也寫女、慾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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