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斧頭的人

賣斧頭的人

作者夏夏
日期27.03.2011

想像一部沒有配樂的電影。電影院裡的觀眾因為抽太多菸而用力地乾咳。空調運轉的聲音像魚尾拍打在陸地上。整部電影彷彿是為了這兩個聲音而拍攝的。

電影散場後,他們走過兩條街尋找座落在街角的咖啡店,菸頭按熄在堆成小山的咖啡渣上,像一座座新起的墳。冷風吹過腳背。他們討論新開幕的展覽,即將上映的電影,剛搬家的友人,廢棄的糖廠和半夜舉辦的派對。店門口的盆栽快要死掉了,上面卻還綁著紅色的祝賀緞帶。

喝完咖啡以後,兩個朋友趕搭末班公車,她則穿過公園獨自走到停車場。由於是非假日,街上的商家幾乎都已經休息,路人也少得可憐。商品們安靜地蹲在貨架上。剛下過雨的馬路,在幾乎沒有路燈的指引下,像被灑上黑色的水鑚,幾許光芒顯得異常珍貴。她雙手緊握插在口袋裡取暖,然而空氣卻不特別寒冷。

「要不要買一把?」突然一個黑影從樹叢裡跳出來,伸出來的手上還拿著一個長長的物體。她驚訝地停下腳步往後退了一大步。黑影子是一個矮小的男人,像卡通影片裡頭戴鴨舌帽穿風衣的大鼻子偵探,講話的聲音也粗粗扁扁的,身高只及她的腰部而已。小男人穿著一件深咖啡色皮衣和深灰色西裝褲,頭戴白色棒球帽。由於他特殊的身材,衣服感覺像是特地去訂做的,再不然也是去童裝部門買的。

「欸,到底要不要買?」小男人很不耐煩地把手上的東西伸到她前面晃來晃去。這下子她看清楚了,那是一把斧頭。這可非同小可,光是遇到賣口香糖或是原子筆的人就已經很討厭,更何況是賣斧頭。那可是會死人的。為什麼這種稱得上是凶器的工具可以在街上兜售,這個國家到底還有沒有法律可言吶!她一面在心裡咒罵,一面左右張望看看運氣是不是夠好剛好有路人經過,最好是警察巡邏。可惜這時候的街上一點人影也沒有。早知道就不要看這麼晚場的電影,但是現在後悔也來不及。唉,電視上夜歸女子受害的新聞明天又要多加一則了。她混亂的思緒像被遙控器轉台的電視機一樣,一個接著一個轉著。

「不用了,謝謝。」她想這時候還是禮貌為上策,試著把它當成一件普通的東西,例如辦信用卡都會送的炒菜鍋還是檯燈。

「這真的很好用喔。拿起來也很輕,非常適合女孩子。」小男人好像真的以為自己在賣什麼化妝品還是皮包之類的,居然說非常適合女孩子。除了樵夫以外,應該沒有人會適合這種東西吧。

「對不起,真的用不到。」她再一次用禮貌戰術推卻小男人的推銷。

「怎麼會用不到,我一看就知道妳很需要才介紹給妳。不是隨便什麼人我都會拿出來。」小男人居然有些不服氣地說,「為了讓女性顧客更方便使用,製作時特地把柄身縮短變細,仔細地刨光後又塗上保護漆。斧刀的部分採用最新合成的金屬,既堅固又耐用,輕巧且不會生鏽。女孩子最注重的不就是這些嗎?要怎樣才能放進那些小巧的女用手提包裡而不會讓包包變形,或是如何在線條上加強女性婉約的特質。我們在各方面都十分用心設想。」小男人一口氣說了一長串。

這下子連她都懷疑這個看起來像斧頭的物體或許是某種化妝品的造型,說不定轉一轉握柄就會跑出紅色唇膏。小男人看出她的心軟,立刻把斧頭試探性地遞到她面前。她只好接過斧頭,在手中掂一掂重量。

「對嘛,好歹都要拿拿看啊。連試都不試一下就拒絕人家真是太傷心了,虧我這麼晚還在外面工作。」小男人墊起腳尖看著她和手上的斧頭。

斧頭真的沒有想像中這麼沉,握柄的木頭質感摸起來好極了,上好的木料摻和漆料的味道頗具品味,刀斧均勻的鐵灰色做了霧面處理。

「這可是手工製作的。每一把都有自己獨特的性格,但是需要相處以後才會慢慢顯現出來。」小男人沾沾自喜地看著如同藝品般的斧頭。

「可是隨身帶著這麼鋒利的東西不是很危險嗎?要是每個人都有一把不就天下大亂了。」

「不可能的啦,妳以為手工打造的東西可以搞到人手一把嗎?那也太沒價值了吧。」

「但是放進手提袋裡會把其他東西割壞,不然就是袋子被穿出一個大洞。」她帶著始終質疑的眼光看著斧頭。

「嗯,我的斧頭都很鋒利沒錯。不過看起來是一回事,跟實際上不相同。不信的話妳可以試試看。」小男人指了指旁邊的花圃,表情似笑非笑地揮手催促她。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旁邊的花圃旁,挑選了一株跟小男人身高差不多的樹叢,舉起斧頭對準其中一根樹枝輕輕劃下去。樹好像在很深的睡眠中,被一隻手指頭戳了一下,轉個身又睡著了。

「根本就不利嘛。」她瞇著眼睛,看著刀刃的部分。

「是的,妳看我就說了吧,看起來跟實際上是不同的。」

「斧頭一點也不利,那就根本沒用啦。」她把斧頭上下左右觀察了一番,想找出其中有什麼機關。

「話不是這樣說喔,如果要用來砍的東西是看不見的,那就不能用一般的狀況來理解。」

「什麼跟什麼啊。看不見的東西…」

小男人神秘兮兮地笑著,眼睛像倉鼠一樣賊溜溜轉,連嘴巴都跟著一起扭動。「妳知道的啊…」他興奮地一上一下墊著腳尖,雙手在身體兩側揮舞。

「我才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把那些討人厭的煩惱切斷。是專為這樣的需求製造的,這不就是妳想要的嗎?」

「這怎麼可能!一點也不好笑。」

「我不是在開玩笑。已經擺在眼前的事實卻不願意去相信,這才好笑。像妳這樣的人背上都有一根刺,憑我這麼多年的經驗一眼就可以認出來。是不是最近睡覺時常會覺得酸酸痛痛的呢?這跟天氣一點關係也沒有,不要什麼事情都扯到天氣,而是這裡面出了點問題。」小男人用小手指點了點他的小腦袋,倉鼠眼睛炯炯有神盯著她看。

「我怎麼感覺你好像火車站前面那排騙人的算命仙。」她把斧頭退回給小男人。

「可是我說的一點都沒錯,不是嗎?」小男人接過斧頭,很寶貝地用袖子撫拭剛剛砍完樹枝留下的灰塵。

「我站了一整晚腳有點酸,到旁邊的石頭上坐一下吧。」小男人提議。「要不是為了穿進這套衣服裡面,我才不想把腳縮得這麼短,難受死了。」說著就走到公園裡散置的大石頭旁,笨手笨腳地爬上石頭頂端坐下。每顆石頭旁邊都有一棵瘦巴巴的樹,好像主唱和伴奏一樣。她選了旁邊一顆圓滑些的石頭半倚半靠坐下來。路燈像長頸鹿一樣彎著脖子垂向路面。

「原來妳長這樣子啊。」小男人從外套內側口袋裡掏出一條手帕擤鼻涕,然後大拇指和食指捏著鼻子用力地扭了幾下,又直接把手帕塞回原來的口袋裡。

「對不起,我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年輕、漂亮,又有活力的女孩子。」她有點賭氣地說。

「啊,不必這樣說,也不能怪妳。」

「再過一陣子頭髮留長了以後,說不定會多可愛一點點。」也不看看自己獐頭鼠目的德性,居然好意思批評起別人的長相。她在心裡面咒罵。

「能這樣想也是好的…」小男人把頭上的帽子拿下來,聞了一下帽子裡面的味道,又戴回頭上。大概是聽了小男人說了一堆奇怪的話以後,就覺得不管他做出再奇怪的舉動都是理所當然的了。包括他奇怪的存在。

「你說背上的刺是怎麼一回事?」

「喔,那個啊,是一種天生的結構所造成的現象。主要是因為大腦的深層邊緣系統長期被使用與刺激,導致神經知覺旺盛運動,連結的神經束又被包圍在脊椎中,時間久了以後會在脊椎縫隙中找到出口形成一個突狀物,有點類似鈣化物質,不過並不會反向刺激到神經,反而是向外延伸發展,像一根天線。」

「會痛嗎?」她擔心地伸手到背後摸摸自己的脊椎,可是什麼也沒摸到。

「問妳啊。那東西是長在妳身上不是長在我身上。不過其實主要不是身體上痛不痛的問題,而是突狀物擁有接收訊息的功能。透過突狀物,身體會自然變成一具接收器,能夠接收來自環境中的很多訊息。可是訊息中當然有好有壞,有些人就因此而受不了最後發瘋。如果是懂得控制的人,就能善用訊息,甚至成為良好訊息的轉發者。」

「既然是這樣,為什麼從來沒聽人提過?」

「因為只有擁有突狀物的人才會知道這回事,否則很難解釋給別人聽。我說的那些感覺,妳應該多少能體會吧。突狀物具有它的功能卻沒有它的實體存在,所以在醫學上是無法發現的,因為肉眼根本看不見。可是看不見的東西還是存在,這世界上很多時候都是這樣。而且就算是突狀物體質,也有很多差異,不管是形成的年齡或是持久性,也有人的突狀物過一段時間就消失的,或是很晚以後才開始作用,甚至是假突狀物知覺者也有。」

「那我是屬於哪一種?」

「我目前還無法斷定,不過既然是突狀物知覺者,妳自己應該很清楚才對。總之,有這樣的體質是一樁好事,但最辛苦的地方就是要克服那些雜訊。現在世界上發射的雜訊越來越多,已經超過世界本身所能負荷,要很小心。不管怎麼說,把壞的訊息排泄掉,把好的訊息留下來並且傳達給別人,才能昇華成一個轉發者。轉發的形式有很多種,因人而異啦,這我就不多說了。」小男人把斧頭插在後腰帶上,斧頭跟著他講話的身體晃動,好像隨時都可以從他的腦袋劈下去,不過又一直保持一段距離。

「因為很少有人知道這種事,所以才要偷偷摸摸賣斧頭嗎?」

「什麼偷偷摸摸,不要講這麼難聽嘛。雖然突狀物知覺者大多喜歡在夜晚出沒,不過這麼晚才出來工作是因為我白天要照顧小孩,還要幫他們檢查作業準備便當,很頭痛的耶。小孩睡了以後,我才有時間趁機出來作生意。」

「你有小孩子?真想不到。」

「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我當然有小孩,而且一次還兩個,雙胞胎喔。」小男人舉起右手很用力地做了萬歲的手勢。「說到這個,雙胞胎又是另外一種突狀物知覺者的異種,自己做這種生意,又剛好生到雙胞胎,真是老天注定好幸運。」

「那你說的那個突狀物可以解除掉嗎?說真的,有時候我覺得好累,如果能夠停止接收訊息的話,不知道會不會好一點。」

「怎麼可以這樣說,很多人想要都沒有。妳這樣說會讓人嫉妒的。」

「但這就像大胸部女生,其實覺得大胸部很麻煩,兩團肉在那邊晃來晃去,買內衣比別人貴,老了以後背又容易酸痛。說不定她們也很想摘掉。」

「不管怎麼樣,都應該接受自己的狀態才是對的吧。先接受,才能決定之後的計畫,拿出正確的態度。別再說什麼大胸部摘不摘掉的蠢話了。之所以會研發出斧頭,也是站在幫助你們的立場著想。這個構想是來自於斧頭的故事喔。」

「你是說那個金斧頭銀斧頭的故事嗎?」

「是呀。我個人相當喜歡這個故事,再讓我說一次吧。」小男人站起來高立在石頭上,像要準備發表演說,「有一個樵夫在森林裡伐木,到河邊喝水時不小心把他的鐵斧頭掉進河裡。他擔心回家會被老婆罵,所以就在河邊放聲大哭。住在河裡的河神本來在睡午覺,聽到樵夫的哭聲這麼囂張,就冒出河面來一探究竟。河神知道樵夫的斧頭掉進他家以後,就匆匆跑回家裡拿出一把銀斧頭塞給他,可是樵夫說那不是他的;河神又跑回家拿出一把金斧頭,沒想到樵夫還是堅持那把不是他的,他只要自己的鐵斧頭。河神聽完以後,也懶得把斧頭拿回家放了,就一口氣把三把斧頭都給了樵夫。鏘啷,故事就是這樣。」小男人做出太空飛鼠的滑稽手勢表示結束。

「聽起來怪怪的,這個故事明明是要告訴我們做人不要貪心,但怎麼被你說得好像人生只是一場狗屎運。」

「Bingo!不要貪心,但也要等待狗屎運。我最欣賞樵夫怕老婆跟堅持自己這一點,鐵漢柔情總讓人多掉幾滴眼淚。斧頭不管是金的銀的都不要,只要是自己的就是最好的,這一點才是生存之道。如果是我,應該會拿回鐵斧頭以後就把金斧頭銀斧頭丟回給河神。反正在森林裡拿這麼貴重的東西也沒用,還不如給我一袋蘑菇。」小男人重新坐下來,整理一下他的童裝外套。  

「所以你因為怕老婆,就做了斧頭半夜跑出來賣。」

「才不是,妳真會扭曲別人的意思。我的重點是堅持自己,堅持自己啊!」小男人握緊拳頭,很激動地拉長身體對著她說,幾乎快要從石頭上滑下來,「所以要把混亂的雜訊都斬除,但這得要自己下定決心才有用,不管是什麼斧頭都只是一個工具罷了。」

「我還沒決定要當一個平凡的人,還是特別的人。」

「有什麼不同嗎?」

「不一樣啊。平凡的人覺得自己很特別,特別的人覺得自己很平凡,這在感情上是很不一樣的心理自我認同狀態。」她伸出兩根手指頭比來比去。

「一旦開始思考這些問題,就像走進一個只有入口的房間裡回不去了。只有繼續推開下一扇通往另一間房間的門。不過只要走到門的另外一邊,門就會因為完成任務而在牆壁間消失。」小男人重新調整他在石頭上的重心,以免真的從上面滑下來。

「對,就是這種感覺。有時候明明能感覺到很多事情,卻又無能為力。既然一點辦法都沒有,為什麼還要讓我感受到?這類似卡式錄音帶的情形。沒辦法選曲也沒辦法讓喜歡的曲子循環播放,只要全部的曲目一放完按鍵就會跳起來,喀的一聲,打到底切斷一切的聲音。」

「這也是妳要面對的一環。每件事情的發生都會有善與惡的性質。要能同時看見這兩種性質,平等接受這兩種性質,把好的意念留下來。如果光只有看見善的那一面也不行,這樣子也會很危險。太多的善,會造就比惡還要可怕的極惡。」

「聽起來好玄。」

「當然囉,半夜裡發生的事情不是很恐怖就是很玄,所以我才會在這時候出現。」

「而且還專挑落單女子下手。」

「哎呀哎呀,妳又在扭曲別人的話了。」

「你知道走索人嗎?」她問。

「馬戲團裡面走鋼索的嗎?」小男人做了一個小丑的鬼臉。

「比那個更厲害。在新疆有一個走索人家族,家裡世世代代每個人都會高空走索。他們把鋼索橫跨過兩座高山間的山谷,走索人就拿著長長的平衡桿沿著鋼索從一座山頭走到另一座山頭,底下是霧茫茫什麼也看不見的深淵,就這樣一個人待在死亡的恐懼中好幾個鐘頭。」        

「妳親眼看到的嗎?」

「我在電視上看的,不過假不了,他們是很有名的家族。我還記得鏡頭訪問剛表演完的走索人,他說因為濃霧的關係走到一半覺得鋼索又濕又滑,那時候真的覺得自己快死掉了,於是他在心裡開始想著真主阿拉,接著他就定下心來專心地踩出每一步,他相信阿拉會保佑他。我真羨慕他,能夠這樣執著單純地交給他的信仰。」她把腳弓起來,雙手環抱膝蓋。

「應該還有更多沒說到,例如家族傳統、長期的訓練,電視訪問沒辦法講太多的啦。」小男人停下來想了一下,「不過本來每個人都像在高空走索,發生問題時完全只能靠自己解決,這一點不管是生在地球上哪個角落都是一樣的。看你要選擇相信什麼,保持平衡也很重要。」

「你好像什麼都有一套理論似的。」

「才不是啊,推銷員就是要巧言令色,為了做生意嘛。」

「所以你說的這些話都只是為了要讓我買東西的說辭。」

「看妳要怎麼想囉。」

「好啊,那我跟你買。」

「好耶,終於成功了一筆交易。」小男人用硬底皮鞋後跟互相敲兩下,喀喀很有自信的兩下。

「多少錢?」

「不收錢的呀。」

「不收錢?那不然你要什麼。」她開始有點擔心地看著小男人。

「我們這種服務是無形的,不用錢來交換,自然也要用錢買不到的東西交換,這個不急,等妳用慣了,我自然有我收取的方式。」

「那你剛還在那邊說什麼刨光上漆特殊造型的。」

「這都是噱頭。噱頭不是沒用的,妳看妳不就上勾了。」

「那你至少要教我怎麼用吧。」

「不是妳以為的那樣,看到的跟實際上是完全不同,這一點妳要慢慢理解。」

「你真是個怪人。」

「我是一個平凡人,一對雙胞胎的爸爸。」小男人滿意地從石頭上跳下來,膝蓋在落地的瞬間先彎曲而後又拉直,雙手還很誇張地像體操選手一樣高舉過頭。    

「今天的電影好看嗎?」小男人問。

「不怎麼樣,有個女人死了。」

「想太多是嗎?」

「嗯,把其他人都整慘了。」

「太過分沉迷於同一件事情的思緒,最後會連如何想起這件事情都忘記。」

「老天啊,你口袋裡到底還裝了多少這種語錄?」

「嘿嘿。」小男人把脖子一縮。

騎車回家的路上,她想到氣象預報說氣溫又要開始下降,會一口氣冷到年底。風呼呼地從安全帽上吹過去,發出尖銳的鳴聲。

 

#夏夏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夏夏
攝影姚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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