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常態｜因為我從不糾纏你，所以我牢牢掌握著你——《再見溪谷》

完整的意思就是
道路漫長，可以一直走下去
天黑下來，不再看見
使人受傷的花朵和陷阱

──蘇淺〈平安夜〉

沒有什麼比愛情的劫難還令人癡狂且願意捨下一生。法文裡的「ravissement」是個歧義的字，代表「迷醉、狂喜」，也意指「劫持、擄奪」，還具有「強姦」的意思。這幾種猛烈而失心的暴力，具體地揉合為吉田修一的小說與同名電影《再見溪谷》：萬劫不復的際遇，牽動了復仇、隱忍與性愛的多重對峙，沒有誰比誰無辜，也沒有誰比誰更加殘忍。如果劫後餘生，完整的意思就是，道路漫長，可以一直走下去……。

吉田修一的原著小說開頭，描寫一個「涼風吹不進來這裡」的地方，即使溪水流過，樹木仍猶如靜物一般；就像男女主角的關係，即使有愛與理解，依然枯槁死寂，沒有退路。電影的開場，他們做愛，沒有退路那樣地做愛。鏡頭一如吉田修一的文字，清透飽實，耽視著日常的裂隙，日常的喘息，日常的惡寒。女人說，來吧。男人的身體才完全燃開，烈焰般覆蓋在女人身上。如此親密，如此強制，像是一個啟動的命令，也是一個中止距離的命令。直到後來我們知道，這道命令源自報復的心念，源自傷口的無盡挖掘。慾望越是強烈，悔恨越是確鑿。

唯有越深的相愛能將彼此捲入更深的自毀。他們相守，為對方創造一個地獄，相守即是地獄。女人說，我們不是為了要幸福才在一起的。男人說，我們約好要一起不幸，有這個約定，才能夠在一起。他們因為相守而無法忘懷過去，無法脫離負罪感，無法輕易倖存，每一刻相互折磨，虐亦被虐。並非「雖然悲傷，但他們仍然感到幸福」，而是「因為悲傷，他們覺得幸福」。贖回過去的方式就是重新佔有過去，此時，不攫取希望，不拒絕希望，心底縈繫著愛卻守口如瓶。忠誠於恨，掙扎於愛。原以為沒有退路了才愛，愛了卻發覺早已沒有退路；除了愛，沒有別的出路。只要天黑下來，便能不再看見，使人受傷的花朵和陷阱。

沒有更響亮的仇敵，也沒有更響亮的恩情，他們的關係如同小說裡的這個象徵段落：「悶熱的室內，男人把膠帶拉得長長的，從女人的肩貼到背上。他一口氣撕掉膠帶，原以為會發出聲響，但汗濕的膠帶就這樣不聲不響地被撕下，又捲起來。」《再見溪谷》憂悒地凝視憾恨，一切靜靜落下，無聲地響。當他們不再相互劫持，他們也就從愛情的迷醉狀態永久地醒了過來。失去糾纏，於是牢牢掌握著彼此，就像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寫下：「螢火蟲飛走之後，那光的軌跡依然在我的心裡留了好久。在閉上眼的厚重黑暗中，那微弱而輕淡的光芒，像是無處可去的遊魂，長久徘徊不已。我在那樣的黑暗中幾度試著伸出手，卻什麼也觸碰不到。那微小的光芒，總是停在我指尖的前面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