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縱
她喜歡上了一個不夠主動的男人。現在這個年紀，她覺得幾乎可以一眼分辨出對方是否會和自己相契：從衣著、說話和表情，當然，仍舊是那種所謂流動其中的氣氛。
在這個時代，男人主動早就退流行了。女人的手勢是一種「宣示」，年輕溫柔而美好。即使無心，男人總覺得親切可愛。但也非男女之間無誠懇的時刻，偶有瞬間，他們因為不清晰的原因而感同身受，在心中默默想著，這是什麼樣的機緣和默契，讓兩個「分別」的靈魂身體，在這一瞬間，感到靠近。
暑夏襖熱，每日穿梭進公司必已汗流。而那些法國電影的纖細男女，總是在度假，總是在沙灘上。見面就問：「你決定要去哪裡度假了嗎？」實在是挺煩人，看得她突然也只想去玩水，鎮日無所事事。走在路上遊逛，手上有杯檸檬汁，誰不喜歡呢？七月已過，八月來臨，突然，她感到莫名的憂慮。
為了挽留夏日氣息，以及撫平那過早的憂愁，她決定破壞一下她習慣的生活模式和心情。
※※※
她在一家小而擁擠的酒吧外遇見他，那時她的女友們正離去，她一人進了便利商店又出來，看見他正從酒吧走出，半身落在陰影裡。她不太常去這樣的場合，不擅社交讓她總是安靜聽朋友說話，心中微微不安或刻意感到放縱。與陌生的，或者是「完全不同」的人們相處，令她有時訝異有時驚奇，有時向對方生起莫名好感，卻又明白僅在此一瞬間，實則並無真實交流。
離開人群接觸到外面的冷空氣，她覺得思緒好像清明。
她竟然有點不確定剛剛在酒吧裡是否有看到這個男人，然而此刻他看來是那麼地自得安好，穿著深藍色的薄材質襯衫，頭低著也許在看手機。她喜歡那家酒吧播放的音樂，即使她對那些太喧鬧的聲音不太熟悉。她想起一年多前曾因為工作關係和這個從事設計的年輕男人會過面，她忘了她是怎麼開口，想不起來之前對他有沒有特別的感覺──可是那個瞬間，她竟真的覺得對他「可以親近」。
他送她回家。路上她略帶興奮地與他交談，他的反應不大，但皆有問必答。她在心中想著，也許就這麼放縱一下吧，不去想如何。她手上拿著啤酒，男人的側臉削瘦，眼睛不大卻有神，是黑色的，看不清的眼神。
她想，明天一早，她又是滿身疲累的都市人。過了幾天，他傳了訊息給她，她微微吃驚了一下，即馬上和他約好晚飯。原來他和前女友分手半年多，看起來總是有點心不在焉，偶爾又顯得溫柔細心。大部分時刻彬彬有禮，有時冒出一兩句無厘頭的玩笑。她覺得自己有點無法應付他，她覺得自己是有點普通的，和他出去，她穿過短裙也穿過簡單衣褲，他大約沒什麼特別反應，她微微困擾。
大部份時候他們都像朋友般交談，他不常聯絡她，更未噓寒問暖，奇怪的是，她也沒那麼在意；他分享了不少音樂給她，她有的喜歡，有的一點感覺也沒有。其實，在很早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是喜歡他的。可是，她並不想去追問這件事情，並非逃避，她覺得這樣的狀態，有某種神祕的默契，但也未如一般所言的男女曖昧。
他們年紀不小了，在臉書上並無特別的互動，也沒有很多共同朋友。在這個年紀，沒有交往一兩年以上的穩定伴侶的不算稀少但也真的不算多。不知不覺中，很多細小的事情被刻意放大，薪水、假日、男友的喜好、中午吃什麼，每日她圍繞著這些打轉。過了一些日子，他們互動更少了，她發現他的臉龐不時浮現在她的腦海，有點模糊的輪廓，她甚至想不起自己有沒有稍微親暱地搭過他的肩或拉過他的手。朋友是這樣的嗎？她不那樣年輕了，沒有心思也總有些懶惰，但是那溫柔或者依戀的感覺仍揮之不去。
她傳了訊息給他，過了幾日才得到回音。「要不要去……一直沒去過。」她突然大膽提出遠遊的念頭，他答應了。此時已是初秋，暑氣終於有稍微褪去的跡象，然而人們仍皆穿著短袖，偶爾才套件風衣。又過了幾天，他傳訊來說當天有工作訂下來了，暫時無法去。她覺得有點遺憾，但也有點鬆了口氣，只想著，可以再約。
當晚，和朋友吃個晚飯，十點半又要回到蝸居處時，他打來了一通電話。
「我不那麼熱衷了，所有的事情。」
她淡淡一笑，想著他們最近的狀態似乎有點接近。這是一個什麼都不置可否、模稜兩可的時刻，她從來都不是太悲觀，可是有時候她靜下來一想，時光也就過了這麼一大半了。經濟獨立後，確實有種成就感，對考試制度的厭惡也讓她從未想重返學生時代。但無法否認的是，想起不久前的年輕日子裡，曾經非常孤獨，心靈卻那樣自由。
※※※
因為工作的關係，常要和一些陌生人會面。偶爾，他們在初次見面時的「宣稱」，仍會驚動了她：
我是一個 XXX 的人
我 XXXX
我的一生 XXX
對 XXXXX 很有熱情
一定 XXX
XXXX…XXX……她在心中複誦著，寫下筆記，字跡潦草難懂，即使她總覺得有人在看著的樣子，怕寫錯拼錯什麼不知道的名字。「他們怎麼會這麼『肯定』？究竟為什麼？」有時，她仍挑釁、不置可否地點著頭，想著與這位陌生人的互動，在初次見面時，是如何試著引起對方注意、附和疑問、委婉或明確表達共鳴。
有時她後悔當下沒有回應對方的某句話，她總是反應地不夠靈敏，想的太多太囉嗦；事後，她甚至會安慰自己，他應該有「感覺」到我也贊同他說的吧！然而，從頭到尾可能都只有她自己在意，說過的話就像午後的流水流過即過。
好像是為了一種敬業的精神，或者只是想讓自己安心，她覺得這樣的會談甚至像在談場戀愛。聚精會神，忘卻其他一切人事物，只有她和對方兩人。結束後，彷彿下戲似地，偶爾身體僵硬靈魂出竅，卻又有種異樣思緒逕行擴散，感覺有點分裂。看著窗外的風景和桌上的水杯，人群繼續流動移動。
「我是一個 XXXX」她想，我不是 XXXX。她說不出她是什麼，她覺得這些天，就是這幾個日子，她的感覺越來越遲鈍。她甚少這麼覺得，但現在她真的覺得了。她對電影劇情不再熱衷猜測沒有明說的部分，總是有許多人一再猜測或解釋他們的看法，但她想她只是對空白的部分接受度較寬容，她大部分時是這樣。但當她偶爾因為不專心而錯過電影劇情發展、盯著文章字句幾秒鐘仍讀不出意思；或者一再錯過、聽不清楚、聽不懂對方說的話時，她真的感覺遲鈍了。
我常常沒有 XXXX
我沒有 XXX
我沒有意見
我 XXX 想法
我／沒有
她偶爾覺得惱怒，覺得不應該（理所當然地）被要求。又覺得，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她不想被認為（一切仍是那麼地被動）在控訴什麼，或以為自己與眾不同。
※※※
當他從街頭那一端走來時，她發覺自己對他的感覺還和那天相遇時相似：他沉默自在，微微展現出他與一些人不同的特質，也許較為敏感、也許其實是自信。她依然覺得對他一見如故，在其中有種令人安心的沉穩。
她想問他是否喜歡，或者是在意、在乎她，但答案似乎瞭然於心了。
「到這邊來。」在黑夜中他們走到城市的荒地，此處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有些野蠻的氣息。也有些白日留下的廢棄物，還有幾輛未眠之人的腳踏車呼嘯而過。
他壓扁手中的啤酒鐵罐，喃喃自語著。遠處的橋上仍有車流，彷彿宣告著明日將成為今日。
「展現給我看吧！」他說。
「我想要有感覺。」
「明天上班會很累。」
「你應該覺得我有點奇怪！」
「去年這個時候……」
「想不到怎麼樣。」
「………」
「最近看了一部電影……………」
「再多說一點。」
「有點憂鬱，不太清楚。」
「……你覺得呢？」
他們分開後，她走回家，她發現她早已養成一定會走進家巷口便利商店的習慣。
有時在這個時刻，她會想喝一點冷飲，也許是運動飲料、也許是可樂。即使常常只喝了幾口，就藏進冰箱。她想著她和他站在背向城市的黑夜裡，霓虹破壞般地兀自閃耀。
她想著，有點激動，思考著那是什麼樣的一種感受。
此時此刻，僅是一刻心緒的自由放縱，那麼清晰。
【羔子】
台北人。喜歡從男孩的視角來寫，也沒有什麼特別原因，也寫女、慾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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