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之硯|橘子收成時(Tangerines):為回憶留下,為希望而活

時光之硯|橘子收成時(Tangerines):為回憶留下,為希望而活

作者張硯拓
日期02.04.2015

提名本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橘子收成時》(Tangerines)終於在台上映,這部片的出產國是喬治亞共和國(Georgia)——請試著回想,這輩子上一次看一部喬治亞電影,是什麼時候?位在高加索地區(亞洲西南部)黑海沿岸的喬治亞,是 1991 年蘇聯解體後獨立的小國之一,目前的人口是將近五百萬。不過,即使是小國也曾和國內更小的民族發生過獨立/反分裂的衝突:1992 至 1993 年,喬治亞與境內的阿布哈茲人(Abkhazia)曾有過柑橘戰爭(The war of citrus),戰後後者在西北地區成立了事實獨立、但至今不被絕大多數國際承認的阿布哈茲共和國。那場戰爭,也就是這部電影的背景。

一開場,影帝連比特.沃爾夫薩克(Lembit Ulfsak)正在他的小木倉裡鋸著木板,日子看起來閒逸但肅殺,接著上門的士兵一問,你我才知道他是為了釘製木箱來裝橘子。《橘子收成時》是一部反戰電影,由至今不放阿布哈茲走的喬治亞所拍,其內容卻是彰顯人性、提醒和平,鼓勵放下仇恨和執念。說起來,其實導演扎扎烏魯沙哲(Zaza Urushadze)很有對自己的社會呼籲,甚至是懺悔的味道吧?

另一方面,雖然這是講戰爭的電影,但它的舞台就在一座小村莊,陽光、橘樹、矮房籬笆,泡茶烤肉的鄉野生活,而所有槍聲砲火,幾乎都被擺在畫外。故事描述年近七十的老工匠伊沃(Ivo)和果農馬可仕(Margus)都是愛沙尼亞人,在喬治亞/阿布哈茲戰爭爆發後,他們的同胞紛紛逃回愛沙尼亞去了,但他們嘴巴上說自己放不下即將完熟的橘子,要等採收完再逃難,實則是因為放不下這個「家」。

一天,他們搭救了在家門前槍戰的軍人,從中救回兩位,一個是喬治亞人,另一個是受僱於俄羅斯、來幫阿布哈茲助拳的車臣傭兵。乍聽之下,這場戰爭根本不甘車臣的事,但傭兵阿罕默德(Ahmed)說,他是為了家人才來參戰的。而且他情同兄弟的同伴被對方殺了,所以他立誓等(傷勢較重的)喬治亞士兵尼可(Niko)康復,再來一場堂堂正正的男子漢決鬥——不過同時,感念於伊沃的照顧,他們也答應不會在屋內動手。

至此,《橘子收成時》建立起某種冷面喜劇的衝突隱線,阿罕默德和尼可的對峙,因為他們受傷而且寄人籬下,且對伊沃來說根本是「孩子」年紀,而有了老虎變病貓的「笑」果。然這故事也不忘刻劃戰爭如煉獄的現實,不失它的嚴肅,甚至思考力道。

於是伊沃質疑:一個車臣人丟下妻小,跑來打不屬於你的仗,是什麼道理?阿罕默德回應:「老爹,我尊敬你,但這不甘你的事。不要試著評論我。」當尼可用身為知識分子(他是個舞台劇演員)的口吻教訓對方「你對歷史一點也不了解!」我們彷彿看到述史角度的面面觀,但也迷失在侵略者/奪回被搶奪之物的受害者的角色辨認中了。

更動人的還有,伊沃和馬可仕聊起了那些橘子,他們說:「這麼美好的東西,就這樣放著爛了,多可惜……」而其實你知道,他們口中的橘子不只是橘子,也是生活,是一塊土地上人們(不論種族也不管國籍歸屬)的日子,更是放不下的種種回憶。

也是因此,隨著故事進展,《橘子收成時》一如你我的猜測讓這對世仇因為同住、同吃、同發呆而不得不閒聊,漸漸意識到彼此其實都是「人」而已——為什麼,這關總是這麼難?——照顧他們的伊沃,看似靜,實則穩,也剛猛,以文明(或說是閱歷、威嚴)鎮住他們。他說「我有能耐救你們,就有能耐取你們的命!」這對世仇彷彿有了共同的天敵,而被無邊捲入的小人物,反成了內功深厚的高人。

乃至最後,當這美夢再度被現實的惡劣撕破,烏魯沙哲不客氣地在遮遮掩掩了大半篇幅後,逼你直視一場槍戰,導向不及掩耳的哀傷終局。這故事的設計並不新,人物只有少少的幾位在互動,關於反戰、放下、認清戰爭的虛無的論點,也是你我熟知的。但它看似自然,實則小心安排的敘事,一點一滴藉由主客和對話的推進/揭露/隱藏來描繪角色,角色間的關係,及心態轉變。這安排誠懇,而且有效。因此到最後,那轉折以及收尾,就顯得驚人。

值得一提的還有,片中有個道具,是伊沃放在櫃子上的「孫女照片」,長髮飄肩騎著單車笑容飛揚的少女,吸引每個進入這屋子的男性目光。但老爹只是酷酷地說:「你們別想打她的主意。」更不肯說出她的名字。直到接近結尾,他才告訴尼可那名字,同時承認自己離不開,是因為這房裡滿滿是回憶。回憶中,又有特別沈重的部份,則是只告訴了阿罕默德。

而從這裡你會發現,整部《橘子收成時》是完全沒有女性的——軍人、木匠、農夫、高官、傭兵、傷者、老者……總之連一個女生也無。但這是因為戰爭(或保衛家園,或守護重要價值)是男人的事,女性沒有位置嗎?當然不是。透過那張照片,我們可以看到這故事將女性視為某種「希望」象徵,是在他處的,這裡沒有的,但緊緊纏繞著每個人的求生意志。這也是為何,這樣一部戰爭片,卻不會流露出讓人不耐的雄性氣味,而是壓迫裡不失溫暖,哀傷中不缺甜美。

故事裡另一個工具(device),是尼可拿在手中的一卷錄音帶,他每天醒來閒閒,就在茶桌上修捲它掉出來的磁帶。直到最後在片尾,這錄音帶發揮意想不到的效果,帶給這部一直只有琴音撥奏相伴的片,豁然開朗的「天視」力道。

片頭片尾,老先生都在鋸木板,只是前者為了裝橘子,後者卻是裝「人」。也許戰爭與否,爭奪與否,生死與否,仇恨與否,都不是這樣一小段故事就能完全說清,就膽敢提起或放下的。但話說回來,誰又能說日常的一壺茶,一串烤肉,一顆柑橘,其意義小於那些巨大的字眼呢?珍惜捨不得的,也把握想活下去的,也許才是被捲入亂世中的人,唯一能夠做的罷。 

 

張硯拓

1982 年次,曾任資訊軟體工程師、產品企劃師,現嘗試寫作。經營部落格【時光之硯】多年,文章以電影心得為主;信仰:「美好的回憶就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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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張硯拓
圖片提供海鵬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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