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相信一種人,這種人叫小丑——金士傑談《等待果陀》

我們要相信一種人,這種人叫小丑——金士傑談《等待果陀》

作者舞台上下
日期13.08.2015

「唷,吳興國吃錯藥啦,竟然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而且還要融合京劇?」在二〇一五年當代傳奇劇場《等待果陀》十年復刻重演的記者會上,金士傑與吳興國哥兒倆相視一笑,笑稱這是十年多前,第一回吳興國告訴他想排《等待果陀》時,心底的第一反應。

深刻的詮釋不易,對表演更是挑戰。兩流浪漢在漫漫等待中,瞎扯著無甚邏輯的對話,老讓觀眾耐不住性子,號稱一百個版本,有一百零一個讓人睡著。對優秀的頂級演員來說,《等待果陀》是座令人摩拳擦掌,爭相攀爬,就算崖深路險,也非要登頂一望的高峰。

等待果陀的命題——等待之時,發生了什麼?

什麼名堂呢?先從金士傑對《等待果陀》的理解和詮釋說起。

「你我活著的每一秒鐘都在等待。」金士傑說。

「一般通俗理解這個戲,常在爭論你的果陀,我的果陀,東方人的果陀,西方人的果陀,我父親的果陀,我孩子的果陀有什麼不一樣。我這一輩子等待果陀是正確的嗎﹖還是根本無中生有,根本搞錯了﹖」

金士傑來以為《等待果陀》一劇真正的重點其實是「等待」而非果陀。「等待」蘊意深厚,絕不能用漫漫長夜這樣簡單的概念來打發。此劇真正的命題是——等待果陀的時候,發生了什麼?等待果陀的時候,我們最好做什麼?等待果陀的時候,我們最好別遇見什麼﹖——等待才重要,若不停推敲果陀果陀是誰,那是被字面的意思騙了。

若非得回答果陀是誰,他大膽假設,「我覺得果陀的鬍子和我自己的鬍子一模一樣。果陀的鼻子眼睛和我長得一模一樣。每一個人的果陀都和他自己長得一模一樣。每一個人都看過果陀——就是他自己。」

一場集體的阿茲海默症

《等待果陀》中,哭哭(Gogo)、啼啼(Didi)倆流浪漢邊等邊做了許多事(沒事找事?),諸如:吵嘴、擁抱、脫靴子、吃胡蘿蔔、討論上吊的方法,看著天空論天堂等等。而這些外在的行為的真正內裡是——兩人總在相互確認彼此的記憶。諸如「我們在一塊多久了?」、「昨天我們幾乎在那棵樹上吊,可是你不願意。你不記得?」無時無刻不在辯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以為終於找到一件事情發生過的證據,但最終還是無法確定任何事。

「貝克特在這齣戲中放進來一個很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健忘症。失憶形成的舞臺畫面是一種神秘主義、恐怖劇場的東西。假如我現在和你說我們倆現在講的話,我們其實昨天都講過了。你一定會嚇一跳,然後說:『你不要騙我了。』覺得我在攪亂你的知覺。」

整齣《等待果陀》上下半場的結構對稱展開,重複一次表面極相類的情節,正是一個相互攪亂記憶和知覺的過程。金士傑想像觀眾看到下半場,發現許許多多事情和上半場重複著,恐怕會如此想:「我是病人……我上半場有看嗎?轉頭看看旁邊觀眾的表情,咦?怎麼他們都在看呢?我怎麼也在看呢?」

「重複,像一場噩夢,把觀眾集體捲入一種時空不確定感。這所有的戲是真的嗎?假的嗎?是夢,還是?成為一個恐怖劇場氛圍。每一個東西彷彿一樣,其實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們集體進入阿茲海默症。」

「到最後,好像美麗新世界,整個世界全是編出來的,那是蠻悲哀蠻可怕的。如果這可怕的訊息可以傳達,我們看完上半場,再看下半場,並不會疲憊,我們會覺得好恐怖喔,和哭哭、啼啼一起進入那不可置信的時空感。」

失憶才得以存活

金士傑以為《等待果陀》一劇最大的衝突點是——一個不願意相信自己失憶的人,在和一個認為自己完全沒有失憶的人對話。——吳興國飾演的啼啼不願意相信自己失憶,所以我是記得的,但記得什麼呢?懷疑事情到底是「Yes還是 No?」相對,盛鑑飾演的哭哭,總以為事情就是這樣,抱著定論,昨天有來過就來過,沒來過就沒來過,有一個固定的「Yes 和 No」。兩個人就這麼一直對抗著。

「這是貝克特很重要的一個戲劇手段,傳達出我們對歷史的遺忘,我們對天堂的遺忘,我們對生命本質的遺忘,我們對許多東西都遺忘了,然後我們竟然還厚臉皮地活著。」

金士傑繼續用第一人稱連珠炮般地說,「我在現代人的嘴臉裡尋找我的定位,我的價值,我在全人類歷史中的過往,我在我們家族歷史中的過往,我這一輩子走過來的路的過往……這些東西,有時候,說洗掉就立刻沒有了。我們非常『擅長遺忘』……」金士傑突然停下來,頓了許久,「然後,我們簡直『需要遺忘』,要不然無法活下去。」

「一路走來有多少屍骸滿山,血流成河的故事,歷史中有那麼多不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事,價值觀混亂,天堂地獄也都打亂了,弄到最後我們都不好再堅持什麼,就像野獸一樣活下去吧。」

「貝克特好像為全人類的歷史發出一聲吼叫,但筆法是非常寬厚的,並不真讓我們覺得那麼情緒化,但那個憤怒很強。你在生上帝的氣嗎?你在生生命本質的氣嗎?」金士傑用手畫了一個叉叉,「人這一生要追求真理嗎?荒唐極了。這齣戲整個否定。」

活下去的理由——「丑」

「在真理很難堅持下去的時候,我們要相信一種人,這種人叫小丑。」金士傑說。

「小丑會讓我們比較有理由活下去,或著說,比較方便我們活下去。如果說你沒有這些狡猾的,幽默的,迂迴的思想能力,那……」金士傑莞薾一笑,「等死吧你。」

「小丑」不僅僅是金士傑對《等待果陀》一劇的根本詮釋,也是在表演上摸索拿捏調性時的根本姿態。金士傑說,「《等待果陀》裏頭有許多像馬戲團小丑好玩的事,甚至像兒童時代玩泥巴的東西。有極高級的笑話,但也有極低俗的扯蛋,更有許多一語雙關,乃至一語多關的話。若一不小心歪了,就會搞得很莊嚴,我們得找到一種『侵入』的方法。」

京劇丑行的表演和西方默劇的小丑,都是金士傑創作的養料,「我從年輕時搞《荷珠新配》這一臺都是丑的戲,就在設計摸索怎麼把京劇表演的東西拿來用,好比在耍詭計,耍心眼,耍風騷,有哪些姿勢可以應用。一直在琢磨如何以一種玩笑的方式面對觀眾。我也很喜歡西方默劇表演,好比卓別林、馬歇馬叟等大師的演出,排練時可能不小心就丟出來,並非照單全收,我至今都還在找,還在整理。」

目擊《等待果陀》排戲現場

看金士傑修戲,就能明白他是如何不輕易放過自己。只見他穿著粉紅色派大星T恤,帶著眼鏡,拿著劇本,細細盯著排練場上吳興國、盛鑑、馬寶山、林朝緒幾位演員的一舉一動,不時提筆記著。

一次整排走完,他彷彿已經記住所有細節,而且能夠重複演出適才演員表演的一些細節。光是第一幕暴發戶破梭(Pozzo)和他的奴隸垃圾(Lucky)下場時,和哭哭、啼啼兩流浪漢彼此道別所說的六次「再會」,金士傑能先重現一次適才吳興國和盛鑑第一次揮手說再會時的姿態與放下的節奏,立馬又演出幾種不同的演法。「再會」兩字看似一般,但他就能拋出種種不同的表演可能,但也不強迫別人接受,藉著丟問題,與演員們一塊兒開了一扇又一扇小窗,探頭看看是不是還有其他的風景。

金士傑和吳興國總在排練場互丟東西,相互激盪。好比下半場,有段哭哭、啼啼換帽子的段落,金士傑手舞足蹈地示範了幾個丟帽子的角度和方式,然後說,「到了吳興國身上,他會再吸收整理,吳興國把它轉化成一個『圓的線條』,那是戲曲裡圓的概念。」

「我們也會一起研究上半身下半身協調的方式,如何抓出動作的主要焦點和次要焦點。如何找到穿靴子的角度,只要給演員們一點方向,戲曲演員們本有他們自己的一套,會把它消化成自己的東西。」

當代傳奇版的《等待果陀》發展出了一種目前還無以名之的全新表演語彙。在表演上融合了京劇、話劇、吟誦、舞蹈、默劇等,但與其說是綜合,不如說從傳統的京劇表演中「鬆下來」,它並不完全卸卻了戲曲的程式,而是將之從外顯轉化成一種前所未見的內在質地。這蘊藏著極高的難度,不單單演員們要有深厚的京劇表演功底,還要有京劇以外,諸如舞蹈、電影、話劇等多元的表演經驗,以及再創發的想像力,更要有承受可能失敗的膽識。

「純寫實,『詩』的東西會稀少,好比不要寫實的哭,寫實的笑,反而想找一種聲音似哭似笑似嚎,但卻又不是哭也不是笑不是嚎。直接照搬戲曲的東西,也是種陳腔濫調,沒意思。」金士傑說,「我常建議先用最『白話』的方式演,然後再『風格化』。」

爬到九十歲也不停頓的山頭

貝克特在《等待果陀》中寫了極多停頓與沉默的舞台指示,在當時,是劇本寫作上劃時代的創造。而這些空隙,也是演員發揮創造力,創發全新表演的大好時機。「每一個導演都不可以束手就擒,停頓,就『喔,停頓』。」金士傑說,「要責無旁貸地尋找『停頓』兩個字後面有什麼東西,不能被停頓表面的意思騙了。換句話說舞臺上從來沒有停頓,就和生命沒有停頓一樣,如果停頓就叫死亡。每個停頓都不見得相同,你得去找。寫作者在這裡擺了一個停頓,不代表他休息了,一定有他冀望的東西,而且非常豐富地把它轉為停頓兩個字而已。不單不是休息,搞不好不是橋樑,而是個山頭。」

吳興國帶領著《當代傳奇劇場》開闢山徑,探索《等待果陀》這座大山,至今已然十年。金士傑深深讚許其摸索和實驗的勇氣,謙稱大家都還在尋找,不認為現在已經十拿十穩,這條路盼能一直走下去,「停頓」還沒到來。他笑說,「有生之年,如果到了九十歲,我們還在做《等待果陀》,我可以保證,會是一個很不一樣的《等待果陀》。我見到好幾個小窗戶要開不開的,勾引我走進去,我想知道那後面還有什麼風景可以玩兒。我們現在只是把比較顯要的工作先做了,還有許多次要,但來勢洶洶的東西在找我們。」

且讓我們秉持「丑」的精神一起等待,等待《等待果陀》下一個十年,下一個二十年,乃至三十年後的山景吧。

 

當代傳奇劇場《等待果陀》

演出日期:2015/08/14~15,19:15
演出地點:上海文化廣場
訂票熱線:+86-25-6472-9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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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邢本寧
撰稿邢本寧
攝影許承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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