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洗澡|浴缸中,說長不短的祭典

有時洗澡|浴缸中,說長不短的祭典

作者何曼莊
日期31.08.2015

作白日夢不花錢,所以我經常想像有朝一日家裡要有一個理想浴缸。

然而浴缸,是很花錢的,特別是我想要的那一種,Free-standing clawfoot tub,這種鑄鐵表面上搪瓷釉面的浴缸,中文譯名非常有戲,叫做貴妃缸。

這名字起得很有道理,因為這種缸比常見的內嵌式塑膠浴缸重得多,價格也高貴,材質不太保溫,得一直加熱水。最重要的一點,引用 about home 網站的說法:「你要擁有配得上這種浴缸的一個房子。」這話聽來殘酷,但很現實,這種浴缸很佔空間,在這個房價地價天天漲的時代,空間是最貴的。當然,時間也很貴,有了這樣的浴缸,肯定得花時間好好在裡面泡,夜間泡澡會有點憂傷,白天泡澡是最開心的了,所以貴妃缸,真的好貴。作家有時間可以泡澡,卻可能繳不出水電費跟那樣的房貸。

浴缸在歐洲電影裡扮演了好重要的角色。不太久以前的二戰前後,歐洲的浴室是沒有門的,當然自來水也是奢侈的事情,所以起居室裡放一個臉盆,還能負擔得起,就再多放一個小浴缸,用簾子圍起來就差不多了。在這樣的臥室場景中,二十世紀前半的歐洲作品中多了好多或香豔、或深情的出浴鏡頭,躺在床上看女人洗澡,似乎是當時成功(?)男人的理想生活之一景,最近才盛大在台慶祝二十周年重新上映的庫斯杜力卡傳奇神作《地下社會》開頭不久,風流倜儻逛妓院的大叔就看人洗澡了。

但觀看只是消費他人, 浴缸中的真愛,應該是兩人共享一缸水,你湯中有我、我湯中有你,如果能做一些怡情的休閒活動的話,那就更有氣氛了。水中最令人愉快的事情當然是抱在一起聊天,這種時刻一分一秒都該好好珍惜。熱戀有如洗澡水,遲早會冷,之後變成老夫老妻縱有各種歲月靜好,但泡在一起不嫌熱、不彆扭的機會,將大大地減少。只有熱戀中的兩個人,會想要一起擠在浴缸裡,因為,在一起的時間不夠用啊。

能一起躲在浴缸裡的兩人,必定不是尋常的關係,也許是因為知道相處時光短,所以偷情的與見不得光的愛,總在浴缸池水中映照生輝。《為愛朗讀》(The Reader)講的是十五歲少年與三十六歲女人之間的秘戀,有限的光陰就在浴缸裡的讀書聲中稍縱即逝。《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裡美麗的已婚婦女跟孤高的學者,在乾燥炙熱的黃沙中墜入愛河,他們隨時身著標準殖民主義時尚打獵裝,在膚色黝黑的僕役服飾下用餐、喝酒、隨音樂起舞,並且,很殖民主義地,在家裡的浴缸泡澡。就算秘戀如流星一樣稍縱即逝,統治階級的戀愛,比起凡人的生活,還是華麗的煙花。

要是兩個人擠浴缸還不夠燦爛,還有三人擠的。大導演貝托魯奇爺爺喜歡拍 3P 的純愛,(他曾經在《末代皇帝》裡讓溥儀、婉容與文綉睡一張床,因為文綉怕打雷),而我愛不釋手的《巴黎初體驗》(The Dreamers)裡面三個體香肉滑的小朋友常一起泡澡,家裡沒大人,街頭無秩序的一九六八年,那是巴黎學運大崛起的一年,三人澡的排列位置有講究,兩男一女,女生排在中間,三人澡的關係必不平等。所有的動亂,以及可能伴隨動亂產生的進步(或者崩壞),都源自於愛情中最重要的驅動力——嫉妒。

死在浴缸中最有名的人,是法國大革命後掌權的賓雅各派領袖馬拉,他在治療皮膚的藥浴中被刺的情景,因為大衛名畫〈馬拉之死〉(The Death of Marat, 1793)永垂不朽。浴缸不僅包辦生離,也掌握死別,人在浴室裡的狀態,是最放鬆、最毫無防備,也最脆弱的時候。但認真講起來,若非死不可,比起橫屍街頭,我覺得還是浴缸好,至少不髒啊。

雖說一個用得起好浴缸的人,應該會盼望一場好死,但可惜高價浴缸並不能保證善終,椎名林檎在新歌 MV 中做了一場「有時跳舞、有時洗澡」的示範,浴缸中發生的,正如歌名所說,是一場「說長不短的祭典」(長く短い祭),總有人會把這場死銘記於心。

遺憾的是,浴缸裡的死別只容得下一個人,一個孤獨死去的靈魂。大概因為這樣,從作家的角度來看,在漫長而多磨的人生路盡頭,浴缸真是一個乾淨而明亮的終點。

 

【有時看書 / 有時跳舞】

從大動物園畢業之後,女作家開始關注人類的世界。
繞道十四個動物園後,回到美國紐約居住,「有時看書」、「有時跳舞」。這個「一動一靜」的專欄,主要目的是在作品與文獻資料中尋找、拼湊,建構出藝術家們在生活中的形象,換言之——找出藝術家們的「萌點」。
萌,日語漢化之後的動詞,簡言之,就是「被可愛的特質所吸引」。

 

何曼莊

1979 年生,台北人,著有《即將失去的一切》(2009,印刻)、《給烏鴉的歌》(2012,聯合文學)、《大動物園》(2014,讀癮),是作家、翻譯、紀實攝影師、數位媒體製作人。

#有時洗澡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何曼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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