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樂華夜市口的六國飯店,那道滑蛋牛

消失在樂華夜市口的六國飯店,那道滑蛋牛

作者閱讀私訊
日期07.03.2017

〈曾經有家六國飯店〉

文/郭強生

 

我自幼患有嚴重氣喘,除天氣變化時易發病,後來經過測試發現,食物過敏亦是病因。父母後來告訴我,找出過敏原的辦法無他,就是每天一樣一樣食物持續地測試,因此兩歲大的我就只好一次一次地喘,最後換來大人的一聲恍然大悟:喔——原來不能吃這個,那個也不能碰。

過程之艱辛我雖沒有記憶了,但是肯定受了不少罪吧。

氣喘病一發整夜不能睡的折磨,倒是此生難忘。氣管絨毛全都立起,徘徊在一口氣只能吸到半口的窒息邊緣,越是凌晨發得越凶,根本不能躺下。我只能背後墊著枕頭整晚坐立難安,實在不行了就得跑急診用氧氣。那時醫生總說,只能忌口,沒別的辦法。等等看,青春期發育時體質會改變,到時候也許會好轉。

大概是已懂得小命不保是怎麼回事,雖然還是幼稚園稚齡,我卻已能乖巧地遵守戒令。

甚至,我一直到了上高中,還是不能吃枇杷,還有其他一切表皮帶絨毛的蔬果,如冬瓜。但,這還只是忌口食物的其中一類而已。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我至今仍牢記在心,可見當年風聲鶴唳之程度,全刻進了一個孩子的心裡。

海鮮全部不能碰。
可以吃橘子,卻不能吃柳丁。
雞肉可以,鴨與鵝肉不行。
摻了化學調味的果汁與糖果也不可以。
冰品尤其大忌。
葡萄很毒。
更匪夷所思的是,所有青菜一定要熱炒過,只是夼燙不行。
......
可想而知,做飯時的手續因此變得多繁雜,每做一道菜,一定要洗一次鍋,連鍋上沾過了這些食材都危險。若偷懶省了手續肯定人贓俱獲,我必喘無疑。要能忍住那些滋味的誘惑何其不易,更不用說,從不知海鮮味美與冰沁爽口是什麼的人生,是多麼悲傷無趣。我的童年超辛苦,可想而知。

*

在家烹煮都隨時得以防萬一,外食那更是麻煩了,得再三確認店家的調理方式。館子裡的食物多半讓人起疑,能夠吃的東西有限,最後只有少數那幾道菜,算是被列入了安全名單。儘管只是住家附近的小館,談不上名廚佳餚,但對童年的我而言,那幾道簡單的料理是多麼值得期待、且令我至今仍回味再三的風味啊!

如果要回憶童年的外食經驗,第一個會浮現腦海的,一定是「六國飯店」與他們家的滑蛋牛肉飯。

童年時居住的永和沒什麼館子,在原樂華戲院(現為錢櫃)旁卻有著這麼一家小小的港式餐廳,店雖小口氣卻不小,取名「六國飯店」。長大後才知道,「六國飯店」在上個世紀初的中國,是多麼響亮的一個品牌!從民初北京的六國到香港灣仔的六國,戰亂烽火與殖民踐踏都鏽蝕不了那繁華金粉的想像,連在這小小的永和,都還有人企圖擦亮那份記憶。只可惜當時年紀太小,不知道這樣一個店名,暗藏了多少時代流離下偷生的悲歡。

永和的六國飯店,緬懷的是香港灣仔粵菜的風華。

那樣的一方空間,在當時經濟拮据的年代,確實也可以算得上間像樣的館子了。我那時年紀有多小呢?說起來我的記憶裡有點太過驚人,因為我清楚記得最早在那兒用餐,我還得坐上他們的兒童高腳椅。民國五十年代,光從這高腳椅的設備就可看出老闆經營得有板有眼。並且如後來我們所熟知的港式餐廳,每一桌必會放上一壺茶。永和「六國」的茶,有時還會在我舌尖上被不期然喚醒。長大後循那記憶識別,應該是香片。

正如我仍記得那高腳椅的扶把的觸覺,塑膠仿製的藤編傢俱,有些地方已脫線,如今我閉起眼睛也還能看得到, 當時我們一家四口圍桌而坐的畫面。母親用熱茶先涮一下筷子湯匙。茶壺壺嘴上套著一個透明塑膠管,好讓茶水引流不四濺。(不曉得快五十年過去了,我為什麼還會記得這些小細節?)結帳櫃臺上方懸著紅、藍、黃三色瓶狀的美術燈,我總愛盯著它們瞧。室內燈光柔和不刺眼,想來也是老闆的講究。(啊,我也看見他了。一個總是頭髮梳得油光的中年人, 小個子, 永遠是白襯衫與深色西裝褲。)菜單是裝在塑膠套裡(塑膠在當年想必是現代化的代名詞) 的兩頁手寫。廣式燒鴨沒我的份兒。菜遠牛肉裡的芥蘭菜是水煮的不行吃。永遠,我只能吃同一道。

那就是,滑蛋牛肉飯。

不知道那個大廚對那些牛肉施了什麼咒,至今,我還沒有吃過比童年時「六國飯店」更軟香滑順的牛肉。肌筋全化為無形,咬下去彈性十足,沾著滑蛋與蔥花的清香入口,完全不像是牛肉了。

長大後我形容那樣鬆軟的口感給朋友聽,對方很煞風景地告訴我,很可能廚師用的不是小蘇打,而是直接把牛肉浸在工業用的鹼水裡。即使如此,我從此中了「滑蛋牛」的咒,在任何地方,只要看到菜單上有「滑蛋牛」三個字,就定要點來嚐一嚐。然而,從臺灣吃到紐約唐人街,口味離記憶中的「滑蛋牛」總還差一截。

牛肉不夠滑軟也就罷了,有的連蛋花都調不勻。

滑蛋汁也是有學問的,蛋若結成了碎塊,整道菜就毀了。一定要像大理石紋路那樣散布的蛋花,在熱油勾的芡裡彷彿有自己的生命,還在游動的感覺,那才叫「滑蛋」啊!

*

記憶中的滑蛋牛肉飯,難道是我執迷不悟產生的幻覺嗎?

二○○八年,我從竹林路的老家搬出。雖然是與父親之間起了衝突後所做的決定,但不放心高齡的父親就此全由那位來路不明的大陸女人掌控,所以還是不敢搬離太遠。新宅就在樂華錢櫃附近,那兒雖曾是童年時最熟悉的環境,卻已因我去國十餘年,回國後多半時間在花蓮任教,如今已顯得十分陌生了。我看著全新的商家與擁擠的人潮,竟想不起來,「六國飯店」是哪一年歇業的?

每週為教書兩地奔波,外食成為了唯一的生活選擇。成年後的我雖仍會因天氣變化而偶爾哮喘,但不必再忌口。什麼都可以吃了,卻經常沒胃口,加上作息混亂,總在一般用餐已過的時間,匆匆在街上找些東西果腹。

一回,抵達臺北時已七點多,隨意跳上一班二六二公車,晃到永和將近九點。我在離家最近的中正路口站下車,四下黑漆漆的,只瞧見一家敞著門的海產店,準備開始宵夜的生意。進去才發現,這不是臺式的海產店,不起眼的店面走的竟是港式海鮮料理。

廣東話口音的老闆幫我點好了菜,我心血來潮隨口又多問了一句:有沒有滑蛋牛肉飯啊?

可以幫你做啊,有點年紀的老闆冷冰冰回答。

如果,廚藝也如江湖武術門派,那麼我相信,曾經在香港出過一個門派,他們的獨門絕技就是滑蛋牛肉飯,但是傳人太少,此門派並無在粵菜料理界闖出什麼響亮名號。僅有的幾個傳人,在五十年前,其中之一流落到了咱們永和。他們失傳多年的滑蛋牛肉飯,在時隔近半世紀後的這個晚上,竟因一位誤闖的顧客不按菜單點菜,終於又重—見—江—湖—了!

入口的那一刻,可想而知我是多麼震撼,一直以為是我執迷於一去不回的過往,自己想像出的一道無人能及的滑蛋牛肉飯,竟然原味重現。勻淨的蛋花,撲鼻的蔥香,還有就是,那軟彈滑嫩的牛肉片,一如童年記憶中的口感!

我不知這家店到底開了多久,老闆對我這位每次只點滑蛋牛肉飯,外加一道海鮮湯的客人並不放在眼裡,態度始終冷淡, 因此我也從不與他攀談。但是,將近有一個學期,每週回到臺北,我總是迫不及待固定報到。總以為宵夜場才是他們的主力,我這個時段門可羅雀是正常。接下來因為父親失智, 我疲於奔命,有一個多月沒空上門,再去的時候只看見鐵門拉下,已歇業收攤了。

儘管悵然,但是我跟自己苦笑了一下,接受了這就是人生。

 

【本文作者|郭強生】
臺大外文系畢業,美國紐約大學(NYU)戲劇博士。曾以《非關男女》獲時報文學獎戲劇首獎,《何不認真來悲傷》、《惑鄉之人》獲金鼎獎,《夜行之子》入圍臺北國際書展大獎。作品多次入選「年度散文選」與「年度小說選」,同時主編《九十九年小說選》、《作家與海》臺灣海洋書寫文集等。最新長篇小說為《斷代》(王德威主編、當代小說家系列)。散文作品包括《何不認真來悲傷》、《我是我自己的新郎》、《就是捨不得》、日記文學《2003╱郭強生》,以及評論文集《如果文學很簡單,我們也不用這麼辛苦》、《文學公民》、《在文學徬徨的年代》等多部。

《書說新北》

 

 

 

 

 

 

 

 

作者:鄭愁予等 27 位作家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16. 12.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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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提供聯經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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