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rely, but Slowly｜右

作者鄧九雲

日期29.06.2017

「歡迎收聽午夜 12 點的《想失眠不說話》，我是小象。今天一開始我想要播放一首很經典的歌曲。有時候覺得經典太過頻繁，反而會顯得有點俗氣。聽說氣味是不會被忘記的，我覺得音樂也是。而且音樂裡面會有一種喚起記憶的化學元素，好像一個栓塞，會瞬間把時空疊在一起，此時重疊在過去某一刻，然後那時所有記憶會瞬間被喚起。這首歌當年締造了傳奇，全球賣了一千多萬張，甚至不會日文的人，也都能把歌詞背起來。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

唱片大賣的那一年，我爸爸走了。我就是那個完全不會日文但能把整首歌唱完的人。這樣去 KTV 的時候，還可以驕傲點一首日文歌唱給我爸聽。他看不見，喜歡聽歌，因為歌聽熟了就能唱，以前他待的那家按摩院裡總是在放鄧麗君。我很小，鄧麗君的歌全會唱了。歌寫的那些情情愛愛，小小年紀唱起來搞笑。他聽我唱歌的心情我其實真不懂，但他陶醉的表情，是我最喜歡見到的。他喚我過去，說要捏一捏我的耳朵，有時我給他捏，有時我逃走。每首歌都是一個扳機，回憶跟著前奏就可能順間爆開。那時我一邊走路，一邊唱宇多田，喝著爸爸最愛喝的伯朗咖啡，想哭的時候流不出淚來，只覺得鼻子很酸。我用力搓著自己的耳朵，試著想爸爸，深怕有一天會忘記他。

「今天小象遇見了一個很有趣的人。應該不是說今天才遇見，他出現大概有一陣子了，但我們今天才說話。他應該是一位職業攝影師，喜歡待在兒童樂園拍照。這樣好像聽起來有點變態，不過我發現他不拍小孩，到底在拍什麼我也不清楚。為了搞清楚他到底在拍什麼，我才發現，原來兒童樂園裡最多的不是兒童，是很多好像很有故事的大人。我們小時候的那個兒童樂園現在已經荒廢變鬼片現場了，新的兒童樂園蠻有趣的，大家沒事可以去走走。我們先進一段廣告，廣告回來，我再說今天遇到的那個有趣的人。」

其實，看小孩玩的大人很孤單。有時會有一些年邁的長者帶著心智障礙的親人，只是在那裡坐著休息，兩個人都在自己的世界想著對方聽不懂的話。年輕的高中生翹課來遊樂園幽會，趁著開心用力牽起對方的手，青春期的羞澀，他們會吻很久，就算汗流浹背也不嫌棄彼此。孩子的家長，一臉疲憊，又不可鬆懈。他們當然打從心裡對著孩子笑，然後幾乎忘記原本自己最想做的事。我陪著好朋友去那裡遛小孩，發現自己會出現在他的鏡頭前。

「剛才說到的那個攝影師，他怎麼特別呢？我一開始遠遠看他，只覺得他哪裡不太一樣，當我今天靠近他時，我發現他的視力可能是有問題的。至少他的左眼應該是看不太見的。聽眾朋友可能會想問，那他是怎麼拍照的？小象也不知道，但我覺得他應該能拍出很厲害的照片。因為他所看見的世界跟我們的是不一樣的，他能運用其他官能去感覺，去傳達吧。雖然小象還沒看過他拍的照片，只約好下次遇到的話，一定要交流一下。但有可能再也遇不到了，人與人的緣分真的很難說。現在，送大家一首 Mr.Children 的〈しるし〉，這裡是《失眠不說話》，我是小象。」

小時候我很不喜歡我的耳朵，尤其是右耳，有點外翻，但左耳也沒多好，像被老鼠啃過一樣。後來長大，我學會在右耳後面黏一小塊雙面膠，讓它看起來平整一些。當別的女孩照鏡子看眼線有沒有暈開時，我照鏡子看耳朵有沒有彈回來。因為這樣，我從小就不喜歡拍照，雖然除了耳朵之外我其他地方算是乾淨端正的了，不過，注視著鏡頭的確讓人害怕，我有時認不出照片裡的自己，除非能先認出我的耳朵。我爸爸也是這樣認我的耳朵的。不只是我，他用耳朵來分辨所有的客人。曾經有醫生建議他一種新式的手術，可能能恢復部分視力。他猶豫了很久，有天睡前，他對我說，我當然想看看自己的女兒到底長什麼樣子，但看不看得見都不會改變我們的關係，不是嗎？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那時我還太小。後來當我再想起這件事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那筆可以做手術的錢，支持了我成長的所有教育，以及所有我想得到的東西。那一刻開始，我再也不黏我的耳朵了。

「又到了我們的 Call-in 時間，我們先來接通今天的第一通電話。這是來自台北兒童樂園的⋯⋯嗯，有趣先生？好，有先生你好⋯⋯」

他說，關於耳朵他也很有研究。大象的耳朵煽動時，耳內的血液可以冷卻九度左右，牠的耳朵同時可威嚇敵人，也可以吸引對象。妳最喜歡的動物是大象嗎？耳朵邊緣如果缺角彎曲，就代表那是一個古靈精怪的人。今天我聽出了妳的聲音，可惜我當然無法認出妳來。希望明天我們能在一樣地方碰面，讓妳看那些照片。

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用第三人稱叫自己小象。那是很小很小的時候，爸爸叫我的方式。我會生氣。他就說，好好好，不叫了，小象。在只有聲音的世界裡，每叫ㄧ次小象，我的耳朵都好像動了一下。

「節目最後，再送上一首超級的經典老歌，鄧麗君的〈甜蜜蜜〉，祝大家都有個甜美的夢，晚安。我們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