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席,像外星人一樣地看電影──黃以曦專訪

離席,像外星人一樣地看電影──黃以曦專訪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7.05.2013
黃以曦在 2013 年三月出版的《離席:為什麼看電影?》收集了自己對各個電影的追尋,而每段追尋的過程都被巧妙建置在她獨特的哲學秩序之下。當黃以曦概論電影,就彷彿向人開展一個無邊際的宇宙,既有絕冷美極的星體,亦有火光碰撞的交錯;當她就一部電影開始深論,便有如將巨大星體捧於掌心,撥開一層層洋蔥般火燙辛鮮的內裡,欲使讀者與她直搗滾燙中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擅喜用科學性思辯理解世界的黃以曦,大學原本就讀理工科系,因為發現人文世界同樣精緻的層層邏輯,遂轉入台大社會系,然而卻始終無法在眾多文本中找到她不斷求索的某種幽微感知,直到大學畢業,接觸到各類型電影,才幡然領會「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過去以為是多愁善感的產物、以為是幻覺的東西,終於都在電影院裡獲得證答。
「我花了很長時間從與電影相遇的震撼中平息下來。」黃以曦從此在報章網路撰寫影評,漸漸成為大家口中的「資深影評人」。不過只要看過她的文章,或看見她談論電影時激情閃亮的雙眼,你就知道影評人這個狹仄冷靜的頭銜,壓根無法確切傳達黃以曦與電影之間的強烈依存。 

Q:請問您怎麼理解自己影評人的身分呢?
電影就像一個充滿豐富內容的巨大世界,如何理解爬梳,進而轉換成另一種介面,這件事情幾乎就是哲學的本身。電影是綜合的藝術,其中所包含的一切都令我深深著迷,不論是城市、藝術、哲學、文學或音樂,只要那些東西吸引我,就會像一條線索讓我想要一直探查到底。
當我們看書看得澎湃或是精神疲憊時,可以隨時闔上書本,電影卻無法中途退出,就像是我們生命的處境。電影裡的世界,由於往往來自於一個世故、敏銳又複雜的心靈,經歷千錘百鍊後創造而成,因此當冷不防遇上它,發現它美得令你無法掉頭離去,卻又龐大得無法塞放進自身有限的容器內,寫作於是成為我對抗這種處境的方式,也是我將外物收受保存、貪求與其永久幸福快樂的辦法。
Q:電影的龐然美麗,似乎讓您充滿既崇拜又要抵抗的焦慮感。可以再談談您的焦慮由何而來嗎?
同樣以書來舉例,你可以在書上劃線、摺頁,只要想到就去翻閱。但電影和生命卻不能就地重來。閱讀電影的過程是在全黑的電影院中進行,所以你很難再回到當初經驗的場景。所以與其說是對電影焦慮,不如說是對於時間持續累積卻又持續消失的本質性矛盾,感到快樂卻又悲傷。因為所有讓人感到幸福的當下片刻,終究是會成為無法返復的過往回憶。

Q:請問看電影所帶給您最幸福與最悲傷的事情分別是?
看電影最幸福的就是,它帶給我一個確實存在且成立的時空,既是親眼所見,便不用跟任何人爭辯那樣的地方是否存在。我重視意義的本身,容易專注於某些原則性或抽象性的東西,而這些可以在電影中純粹地上演,卻無法輕易從現實生活中經歷得到。電影和現實雖有雷同,但電影畢竟是建構出來的,沒有雜質與拖沓,一切日常的平庸都會被篩掉,所以看電影的兩個小時中,我就有種外星人回到自己星球的歸屬感,清澈而令人幸福。
至於觀影經驗中最悲傷的,是我始終不理解,為何大家都可以輕易將自己自電影中抽離?看電影的當下大家分明都很入戲,然而離開影廳時卻可以迅速換回日常模式。電影中的話語與邏輯,明明大家都能懂得,但若在現實中用這樣方式與人言談,卻又會被視為不切實際。這樣的情況總是讓我失落。
Q:您前面提到電影藝術帶給您的震撼,那有沒有特別哪部片曾深深地撼動你呢?
艾騰伊格言的《唸白部分》開場於一個安靜的鏡頭,攝影機照著靈骨塔內的櫃子,櫃上每個骨灰罈前都有螢幕播放著死者生前的事蹟,那些螢幕便是一個個的框架。這是艾騰伊格言的特色,也是我看世界的方式。對我而言,世界並非僅是以平面展開,而是藉由一層層的框架,互相褶疊一起,每個人的生命故事就像地質學上的層積岩,即使只有最表面那層展露可見,但那卻是由過往眾多生命軌跡層疊而成。伊格言的電影充滿框架,敘事層疊交錯,在眼見為憑的現實中,他竟然可以透過很直接可見的形式感,去表現我們生活上無形的層次性,因此這部電影開場的瞬間令我相當震撼。
另一部電影,是由查理考夫曼編劇、喬治克隆尼導演的《神經殺手》。該部電影改編自一位自稱前中情局探員所撰寫的自傳,故事內容即為他精彩離奇的人生故事──主角白天是電視節目的王牌製作人,晚上則以中情局探員的身分出任務,當他遭遇到自己雙重身分造成的矛盾時,卻覺得危險的探員身分,才是他命中注定的使命。我在這部電影看到一套完整的敘事,呈現藝術和通俗的兩難,明明可以選擇一個更快樂的人生,卻不理性地認同自己另外較不討喜的命運。因為我是重視邏輯延伸的人,所以我相信當周延的邏輯兜成一個封閉的迴圈時,故事就成立了;而故事裡若同時有兩個敘述的封閉迴圈能夠兜得起來,就表示其中包括了兩層以上的故事結構,隱喻的世界暗存在其中。從這電影後,我開始迷戀單一敘事體裡的複調,自己在書寫時,也會努力追究表面敘事之下那個隱喻宇宙。

Q:您在這次《生活構成要件》講座,將與徐明瀚一起從陳果、許鞍華與彭浩翔三位香港導演的視角,一探他們電影裡的香港風景。請問您打算如何從這個主題切入呢?
香港是個有趣而驚人的地方,假如把閱讀城市當作學習過程,香港就像是考研究所之前會去的密集補習班。坐上地鐵,幾站過去又是另一個世界,每個不同地方都有不同的場所精神氛圍,而且早中晚風景都全然不同。導演選擇在什麼地方說故事,某種程度也演繹了該地的故事。所以這次會以電影作為引子,再拉曳到不同的地點與空間,從城市生活的角度進入。
Q:常常可以在香港電影中,看見市井小民於生活苦中作樂。您認為他們的苦樂由來何處呢?
不同地方總是有不同的難處,如果有充足的時間和空間與之相處,便可以用比較舒緩的方式去解決,但當所有東西都被壓縮,就變得相當恐怖了!問題要被限縮在極小的空間時,內部的人們就得承受巨大的擠壓。況且那並非單一量體的擠壓,而更是存在了不同層次、各方向的壓力源,讓人不知從何化解。我覺得這是最苦最艱難的。
相對的,因為能夠立足於世界第一線的版圖,更新所有資訊,所以只要足以從這小島上成功跨出去,就能直接感受世界前緣的脈動。知道自己不會輕易脫落於這個網絡之外,人民具有明確的希望,這點便能使人安心。

Q:可以請您就陳果、許鞍華、彭浩翔三位導演的電影,談談他們作品中您印象最深刻的城市空間?
在陳果的《細路祥》中,旺角、油麻地那一帶的居民,似乎早已世故地經營出某種屬於自己的生活方式,中環這樣的國際金融中心不過距此幾站之遙,但這裡的人們卻彷彿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城市一般,在廟街開著燒臘店、賣宵夜,小本營生。街上奔跑的小孩充滿著希望的色彩,在他們身上可以看見新與舊接合的靈活可能,然而他成長的街巷環境,卻毫不具備使他邁入新世界的推力。陳果電影所營造出的這項反差,讓我印象很深。
在許鞍華導演的《天水圍的日與夜》,乍看是講了很多人物的故事,但更不如說是拍出了一個地方的身世,留下了許多地方的蛛絲馬跡。當香港這座城市不停往前湧動邁進,電影這時候就扮演了保存檔案的角色。
至於彭浩翔電影中與城市空間關係最密切的,應該就屬《志明與春嬌》。香港是繁忙的商務城市,正面看過去皆是上班族出入的漂亮高樓,可是當你拐入後巷,就會撞見打雜的人在休息、搬運工在運送貨物,空間就充斥著階級區別。但因為政府新頒的室內禁菸令,大家只好轉而尋找大廈隔出來的空間,你開始走一扇你平常不會走的門、遇到本來不會遇到的陌生人,不管什麼身分,全湊在在大樓後面吸菸。這件事情本質上可看作是一則 21 世紀國際大城的隱喻。

【生活構成要件】五月:凝視香港──許鞍華、陳果、彭浩翔的電影風景(活動已結束)
#影評 #電影 #香港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潘怡帆
攝影兄弟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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