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我們這一代的「文藝青年」如何養成:黃崇凱 ╳ 葉佳怡對談《文藝春秋》

論我們這一代的「文藝青年」如何養成:黃崇凱 ╳ 葉佳怡對談《文藝春秋》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8.09.2017

我想寫一篇略帶科幻的訪談。

因我總想起初見黃崇凱的下午,他提到的那句:「科幻能給敘事一個最好的制高點。」當我們不談《文藝春秋》,也不談它書裡出現的萬人迷瑞蒙‧卡佛、黃靈芝、王禎和與那篇讓我讀了不只三次的〈三輩子〉後。往高處走,或許我能閱讀到更多的《文藝春秋》、更多的黃崇凱。

接著,讓我們先抽離「文藝青年」一詞被賦予的戲謔,我想談一談文藝青年的成長史。「文藝青年」並不是組單一詞,在此它應該是「文藝」與「青年」,文藝青年當然也不只黃崇凱,以《文藝春秋》為布幕,小說家黃崇凱和葉佳怡與我相對而坐。若說黃崇凱是張誦聖筆下「得天獨厚的一代」,那葉佳怡也是賴香吟唱名過七年級創作者中那張清晰有力的面容。這十年來,我們看到聚光燈終於狠狠打在七年級身上,但這兩位七年級前行者卻毫無懼色。於是我深信,不管我如何將那一天下午的時間拉扯延伸,他們堅定的樣貌,都不會被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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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葉佳怡 / 右:黃崇凱

讓時間再科幻一些,如黃崇凱說的那般。我們回到 90 年代,那個「傳說中」最好的年代。90 年代的黃崇凱在嘉義鄉下長大,後來的他雖然進了台大歷史系,但若說啟蒙書,歷史大家余英時和錢穆,只不過是他那時在萬客隆商場無聊翻到的《李敖回憶錄》裡撇見的名姓。怎比得過一路從日本主流戰場《幽遊白書》、《七龍珠》中廝殺到寶島上的《俠王傳》、港島的《風雲》中,那些漫畫人物活色生香。與此同時,鏡頭移到台北的某間女校,正當國中的葉佳怡穿著白衣藍裙,在期中考後走進校旁的租書店,擠在一眾雷同髮型與衣裙的女孩中,在滿溢著少女費洛蒙的店內,與人搶看新出版的言情小說。和葉佳怡自述的差不多,這有點「天龍」的女孩,早早就見過了皇冠出版的那一套張愛玲繡花書封典藏系列,高中就已能對朱天心、天文筆下的故事繪聲繪影補齊資料了。時間交叉,讓我大膽的跳躍,也許在 1999 年的某個傍晚,當少女葉佳怡和同學聊起北一女學姐朱天心的作品時,少男黃崇凱正從唐諾在籃球雜誌的 NBA 專欄裡撞見了朱天心、張大春、劉大任,但如他所說:「這些名字,暫時無法發生意義。」

專訪 黃崇凱 葉佳怡《文藝春秋》

文藝青年,你為什麼而寫?

1999 年,天龍與地虎各自的青春啟蒙讀物,是台日漫畫、籃球雜誌與言情小說、三三集團的跨度。90年代華麗的轉身,新世紀後的他們都進入了大學。對談間,他們聊到了最初的創作以及發生的地方。我在黃崇凱平穩回溯記憶的過程中,私自搭建了一個 2000 年的場景,青年黃崇凱修了台大中文系教授李隆獻的大一國文課,一開始其實是為了逃避其他教授文言文內容的國文課。但沒想到一學期至少要讀六篇小說、交六篇心得,為了貫徹「不讀」的初心,他選擇另一個方案,那就是交一篇 6000 字的小說。那篇小說幾乎算是青年黃崇凱最早的作品,得到的評價是:「你的人物除了會罵髒話之外,沒有其他區別。」青年並沒有往心裡去,畢竟那時的他依然決心成為一個「歷史學家」。直到許多年後,青年的故事即將說盡時,他才開始寫。

現在的黃崇凱回顧這段青春,這麼說道:「我進大學時,最標誌的事件其實是阿扁當選,我是個政治不敏感的人,所以沒有強烈的感受,直到我研究所畢業時政黨再次輪替,回頭一看才發現,我人生最青春的八年,竟是阿扁執政那八年。」青春就是幻夢,只能事後回想,來回顧經歷過的一切。往 2000 年後移一些,葉佳怡也開始從閱讀中抬頭書寫,可現在的她卻也這麼跟我們說起:「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要寫。我只是在消化自己的感傷,把情緒寄託於各種敘事。」

文藝青年的青春,遠不如你我想的文藝,從「青年」到「文藝」這段路,還埋了、藏了許多人與事,如果沒有說出來或寫下來,也許就成為了空白的十年。我不禁想到《航海王》裡為了尋找記載著「空白的一百年」歷史文本的羅賓,而羅賓與黃崇凱都研讀歷史,算是同行但還好,從懶於閱讀到精讀、從沒想過成為寫作者到成為內力深厚的小說家,重要的人事後來都藏進了《文藝春秋》,於是我們得以翻開這段歷史文本。

專訪 黃崇凱 葉佳怡《文藝春秋》

那些沒有活下去的人

調整了坐姿後的黃崇凱,把我的時空拉到了 2003、2004,我們開始講到了一場重要的文藝營。但「重要」二字,卻是後來才為它加上的,因為那一段路上的他,並沒有想要成為一個作家。讀的書是剛好碰上、寫的小說是課堂作業,第一次參加的文藝營也只是抱著追星的期望。那兩年,他努力準備著成為一個「歷史學者」,碰巧與這些文藝活動碰個正著,直到他在讀歷史研究所後消磨掉了前一個理想,他才轉身走進了文藝。如他所說:「這好像是以一個幻夢取代一個幻夢,我仍在持續自問為什麼而寫、書寫什麼?如今我回頭,竟已與某些前輩平視,卻也失去了某些書寫的同儕。」

我們都曾經失去了什麼?當我們這樣自問時,總有一些發了狠想留下的名字。所以,我們還是避不了提起「袁哲生」。黃崇凱以文字和回憶帶我回去了 2003 那場文藝營,那一年的小說班,導師有李昂、東年,當然還有某種程度上影響黃崇凱極深的袁哲生。最初,黃崇凱對袁哲生的認識不是小說家,先是 FHM 的主編,然後才是一個如此好的人。隔年,2004,袁哲生離世,黃崇凱心想:「一個這麼好的人就這麼葛屁了,而我們這些俗人卻還都活著,被俗事荼毒。」

專訪 黃崇凱 葉佳怡《文藝春秋》

場景離開 2003,快進一些些就好,翻開 2004 年 5 月出版的《聯合文學》第 235 期,在那裡我看到了黃崇凱在「秀才燒水」(袁哲生的新聞台)的留言被許榮哲選進了紀念刊。那年,還沒想過成為小說家的黃蟲寫下:「現在您不需要再埋怨黃國峻偷偷轉學了,一路好走。」還有文藝營裡袁哲生的背影,以及太多彷彿因為他才得以認識的寫作者們紛紛現身,這件事讓他從恍惚的寫著終於開始認真思索寫作。場景回到現在,我想我終於明白數年前,無意間讀到他說的那句:「我總是想把開始寫小說這件事歸因於袁哲生」,是什麼意思了。

那些名字與沒有活下去的人,總是以複數的方式出現,離開大學後的葉佳怡到了東海岸,遇見了第一個影響她的名字,不是袁哲生或黃國峻,而是她未曾謀面的學姊黃宜君。90 年代末,東華創英才剛成為台灣第一所提供創作 MFA 碩士學位的研究所,黃宜君在葉佳怡進入研究所前自殺過世。故事的軌跡走到 2005 年前後,參觀校園的新生葉佳怡從學長口中知道了這學姊,那學長輕聲和她說:「花蓮是一個讓你有很多時間面對自己的地方,你要想清楚自己能不能承受。」那年,她正式踏入文學之路,卻同時來到了一個孤獨之境、接收到了那一個「走在文學路上極度孤獨的隱喻」,或許如現在的葉佳怡所述:「許多人並沒有通過那段成年禮的考驗。」

專訪 黃崇凱 葉佳怡《文藝春秋》   專訪 黃崇凱 葉佳怡《文藝春秋》

那些名字與身影,清單只會越來越長,邱妙津、林燿德、黃國峻、袁哲生、江凌青⋯⋯每次聽到,除了感懷,也像在暗示一種可能。不只文學,被寫進《文藝春秋》裡的導演楊德昌也大概如此。那一種可能就是,如黃崇凱所說:「當我們重新回頭再看楊德昌時,我們也不免會想說,如果袁哲生繼續活下來呢?在想像楊德昌的新電影會是什麼時,同樣的想像,如果袁哲生、邱妙津、林燿德都活了下來,繼續做文學事業,現在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態?」

我很喜歡這一個想像,我想讀過他們作品的每個人都會喜歡。黃崇凱繼續說著:「如果,袁哲生活下來繼續寫,至少我們這個時代會有一個能與駱以軍並列著的人。」他形容的駱以軍恍若是黑洞般的存在,在他左右的同代人不免被消滅,光采都被他吸收盡了。駱以軍就是個巨大的存在,所有的榮耀與讀者和文學代言,都落在了他肩上。

「但我想袁是有機會一起閃耀的作家,如果他還在,也許後代的寫作者可以選擇不說要寫得像駱以軍一樣,而是像袁哲生一樣了。」

我們和緩地想像,那沒有活下來的小說家,今年剛好 50 歲了。《文藝春秋》裡最末篇〈寂寞的遊戲〉,主角文藝營的朋友廖、瑞蒙‧卡佛、波拉尼奧、王禎和也都停在了 50 歲,不再往前。我們繼續想像,那些沒有活下去的人們,50 歲的模樣。我想起詩人陳育虹說過:「最好的創作年齡是 50 歲。」黃崇凱以終為始,向華麗的 50 歲仰望與前行,也是全面地回答了我,為何而寫。

專訪 黃崇凱 葉佳怡《文藝春秋》

我們沒有故事了⋯⋯嗎?

訪談發生的那一個下午,我所記下的、被高度重提的一詞就是「時代」。

黃與葉兩人作為七年級代表,某種程度上都認為六年級生的文學想像和 90 年代,都比七年級再多一些,連反抗對象都更明確。比如張亦絢的《永別書》、甚至五年級末段賴香吟的《翻譯者》,他們的鄉愁都明確許多,即使仍不及從前。葉佳怡在《文藝春秋》中讀到的感動,正是因為黃崇凱寫出了那六七年級說不清、道不明的混亂鄉愁,「自由又不自由,想叛逃又不確定敵人是誰,未來又在何方?」

但,我們是否真是沒有故事的一代呢?

這是我們的最後一個問題,黃崇凱因此想到了「耕莘寫作會」裡遇到的新一代寫作者們,他說:「朱宥勳、神小風、林佑軒,全都具備一種直覺性讓人感受到他們會成為一個作家的能力。」他又說,於是每次聚會回家後,他都得面對「自己到底要寫什麼」的壓力。

「與其說沒有故事,其實我感受到的是故事過多的年代。」黃崇凱回答了我,於是座標來到現代,城市依舊光怪陸離。我想和黃崇凱、葉佳怡及他們所唱名的人一樣,我們這一代需要的是辯識出來還有什麼可寫的能力,因為,「人們已不再驚訝了,就算故事一直存在。」

專訪 黃崇凱 葉佳怡《文藝春秋》

最科幻的時代,永遠是當下。當我們正處於這一個狀似平和的年代,當新媒體取代文學雜誌後。已成為小說家的黃崇凱告訴我們:「你必須自己讓作品跟時代產生意義。而這個意義,我們還在努力。」

「老一輩的作品是在野地開出一朵花,那新一代,便要能自己在漫地花園中長成最野的那朵花。」

這篇訪談,最終還是敵不過最後黃崇凱丟出的幾句結論科幻。

就像,當我以為我們談的不是《文藝春秋》時,其實我們在談的始終都是文藝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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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談人與撰稿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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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蔣亞妮、林易澄、黃崇凱、葉佳怡、陳平浩

【葉佳怡】
台北木柵人,曾任雜誌編輯。已出版短篇小說集《溢出》、《染》,散文集《不安全的慾望》。目前專職翻譯,近期譯作有《憤怒的白人》、《變身妮可》及《恐怖老年性愛》。

【黃崇凱】
一九八一年生,雲林人。臺大歷史所畢業。曾任耕莘青年寫作會總幹事。做過雜誌及出版編輯。著有《文藝春秋》、《黃色小說》、《壞掉的人》、《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靴子腿》。

【蔣亞妮】
摩羯座女子,現就讀成大中文博士班。著有散文集《請登入遊戲》,即將出版新作《寫你》。

 

《文藝春秋》

專訪 黃崇凱 葉佳怡《文藝春秋》

作者:黃崇凱
出版社:衛城出版
出版日期:2017.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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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蔣亞妮
撰稿蔣亞妮
攝影陳佩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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