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漫遊|收音機的另一端
自去年年底到今年初為止,時報出版社一連推出三本《村上收音機》,雜文集中內容皆源於村上春樹刊於《anan》的隨筆,加筆修改、集結而成,因此篇幅不長,配以插畫家大橋步傳神而頗富拙趣的銅版畫,讀來相當悅目。
對於這位小說家稍有一點認識的讀者而言,一提起村上春樹,腦海中必然浮現一個以晨跑作為每天開端,數十年規律而不懈怠地寫作的大叔模樣吧。工作空檔,大叔會扭開音箱裡的爵士樂,自得其樂地做三明治吃、仰頭大口喝冰得涼嘶嘶的啤酒(和他筆下的許多角色一樣)。但在書中,村上春樹慷慨地提供我們關於自己的更多翦影:對甜甜圈充滿胃口,喜歡挑壽喜燒中的煎豆腐和蒟篛絲吃,此外,和每個人一樣,出國時總是拿捏不好給小費的標準。
比起其他體裁,雜文,因寫的主題無論鉅細皆不出貼身日常小事,故作者面貌更明顯,讀者逐篇讀來究竟倍感親切、或味如雞肋,全然取決於作者是否能從尋常中提煉出靈光。
整整三本雜文集,內容不脫對一件細小事物的感想、音樂偏好、讀一本書或翻譯上遇到的趣事,諸如此類。村上春樹所展現的並非一個身在閣樓、與現實生活隔絕的小說家面貌,同時無意形塑大眾對於像他一樣的「國際知名小說家」的生活想像。相反地,藉由雜文集所拼湊出的他,過著與你我相差無幾的日子,可是,還保有一點好奇心,對狐狸(或其他各種動物)、各國文化,對習以為常的人生基底。他常疑心那種直接顯示數字的體重計裡頭可能住著一個搗鬼的小矮人,隨意給站上來的人一個數字,抑或旅途中倘若狀況許可,必定要安插入中古唱片行的行程等等。興許就是所謂小說家的奇想罷。字裡行間,也洋溢著中年人的樂觀,自嘲,對世界的重新理解同接納。
寫日常,體裁也日常,篇末常有的一小則「本週的村上」,更大大地讓讀者發出:「啊,簡直零距離哪!」的感嘆。可是,切入的視角無疑還是一雙小說家之眼。是故一切事物遂獲得了新的詮釋,擁有前所未有的意義。
譬如《雜文集》中我相當喜歡的一篇,〈沒必要做夢〉,村上春樹引了一段他人的小說作為引子,講到自己是很少做夢的那種體質,就算夢了也夢得模糊恍惚,清醒後半點情節都記不得。至今倒也有過幾次例外,其中之一是做了一個把白蛇蒸熟,包在脆脆的派皮裡烘烤的夢,相當繁複精緻的料理哪。雖然對日本文學提不起興趣,但〈教不來〉中,村上仔細描寫了夏目漱石忍著胃痛,教導居所附近的孩子們英語的情景,親切而美麗。
職業的緣故,村上春樹寫了不少與作家、出版社相關的事,有的致敬,有的致意。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他亦頗多著墨於日本與國外的文化差異,大約身在國外,接觸了不一樣的風土民情,更能刺激人對自我與既有文化產生反省,進而認識到原本一直依賴的準則,也許並不如所想的牢靠。
至於網路上廣為流傳的村上格言,早些年多半從《遇見 100% 的女孩》或《挪威的森林》節錄而來,是的,這幾本書不再只是文青讀本,同時成為大眾的戀愛指引(版本之一)。近些年來,我卻頻頻見到村上春樹領取耶路撒冷文學獎典禮上的致詞:「『以卵擊石,在高大堅硬的牆和雞蛋之間,我永遠站在雞蛋那方。』無論高牆是多麼正確,雞蛋是多麼地錯誤,我永遠站在雞蛋這邊。」
我永遠站在雞蛋這邊。這是支撐小說幻術與技藝的基石,也是村上春樹在寫作之外,最渴望被人了解的心願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