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OS monthly https://www.biosmonthly.com/ Sat, 27 Jul 2024 13:05:49 +0800 2016 BIOS monthly All rights reserved. zh-TW BIOS monthly http://https://www.biosmonthly.com/ https://www.biosmonthly.com//images/logo-b.png 144 31 「人盡可夫」奧黛麗赫本、「噴火尤物」瑪麗蓮夢露⋯⋯活在電影本事裡的好萊塢黃金時代女神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1505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1505 Thu, 25 Jul 2024 11:26:44 +0800

1955 年,瑪麗蓮夢露最經典的電影一幕首度登上台灣的大銀幕,地鐵開過,排風口的風吹起夢露的裙擺,瞬間成永恆。當時影廳裡的觀眾,或許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見證一個巨星的誕生,只知道這部電影的名字叫做《七年一覺飄香夢》。

至於後來人們口中的《七年之癢》,那都是後來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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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之癢》電影本事。當年片名翻譯是《七年一覺飄香夢》,對照一旁並列的《霸王艷后》(1954),可以推測應是較早的翻譯版本。
 

2024 年金馬經典影展以「巨星的誕生」為題,好萊塢黃金時代的電影女神一字排開:英格麗褒曼、奧黛麗赫本和瑪麗蓮夢露,凱薩琳赫本、貝蒂戴維斯和伊麗莎白泰勒,名字鎏金閃爍。當 21 世紀的觀眾早已習慣用仰望的視角看向這些巨星,古早戲院裡的電影本事帶我們重回上一個世紀的眼光。

本文為 BIOS monthly 與電影本事收藏家人狼屋合作,重回當年戲院宣傳用的電影本事,看見女神們是如何被帶到台灣觀眾的面前——起初甚至連她們的名字和電影片名,都未必是我們熟悉的。

在《七年之癢》之前,有《七年一覺飄香夢》,電影譯名的多重宇宙在老電影裡並不少見,本次經典影展放映的片單裡,就有好幾部片擁有兩種以上的翻譯片名,包括兩種譯名都耳熟能詳的《日落大道》和《紅樓金粉》,又或者是版本眾多的《瑞典女王》《瓊宮恨史》《克莉斯汀女皇》。

在台灣過去的戲院生態裡,電影重映是家常便飯,多的是相隔五年十年便重新放映的例子,而許多時候戲院為了吸引新的觀眾進場,往往會將電影包裝成新片上映,這時候最有效的包裝方式,當然就是將電影另取新的片名,誘導那些以為是新電影的觀眾掏錢買票。但有時也有商業詭計之外的迫不得已,另一種常見的情況是電影遭遇審查禁演,戲院只好換上新的譯名重新闖關。

而在各戲院翻譯一綱多本,尚未定名的年代,奧黛麗赫本也曾經是「奧德麗赫本」「歐黛麗赫本」,英格麗褒曼的初代譯名則是「殷格麗褒曼」,有時甚至在同一張本事中,還會出現兩種不同的寫法,比起翻譯,其實更接近筆誤。

當年台灣的電影本事中,這些女神們最常共用的關鍵字,是「艷」——只要是愛情片,必定有「香艷」「艷情」,只要是女星,便想盡辦法冠上艷星。最可笑的例子是凱薩琳赫本主演的《誰來晚餐》中,飾演赫本女兒的 Katharine Houghton 在本事上硬被冠上「青春艷星」的頭銜,殊不知《誰來晚餐》是她第一部電影,拍完後迅速離開幕前,轉往舞台劇和劇作家發展,與艷星毫無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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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來晚餐》的電影本事上,可以看見女主角之一的 Katharine Houghton,被以「凱薩琳赫本之甥女」「青春艷星」等頭銜行銷,但除此之外,宣傳詞並無特別誇大或歪曲劇情。

在一眾女星當中,最常被大肆炒作的,當然是以性感形象闖蕩的夢露:《七年之癢》的本事用詞極盡香艷能事,「影迷偶像 噴火尤物」「肉感性感撩人心魄」「台灣觀眾眼福不淺」,字裡行間彷彿是色情片,其實電影裡的尺度,也不過是露出一對大腿而已。另一部同為比利懷德名作的《熱情如火》,無論如何也一定得和「香艷」扯上關係。

1957 年,夢露拍攝電影《遊龍戲鳳》(The Prince and the Showgirl),電影宣傳詞直接借她和甘迺迪的緋聞大做文章:「拍完本片之後方有甘家故事,可惜收場不同,一喜一悲互異。」語氣尖酸,消費緋聞不遺餘力,完全忽略夢露本身的演技成就及個人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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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為夢露充滿傳奇與耳語的一生,當時的影壇出現了許多影射夢露生平的低成本電影,即使從情節到演員都沒有出現夢露的名字,戲院依舊以《瑪麗蓮夢露秘史》(The Sex Symbol, 1974)這樣的片名大加宣傳——當然,「甘家兄弟」的名字也沒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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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蓮夢露秘史》電影本事。本片原是電視播放的低成本電影,在台灣卻被當成院線片宣傳,也是當時戲院常見的手法之一。片中飾演女主角的 Connie Stevens 在當時身兼歌手及演員雙重身份,而如今她最為人所知的頭銜,則是以《星際大戰》紅極一時的嘉莉費雪(Carrie Fisher)的繼母。

比起當年電影宣傳對瑪麗蓮夢露的輕薄(及刻薄),原本形象優雅高貴的英格麗褒曼,感情生活反倒被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1949 年,英格麗褒曼應羅塞里尼之邀,前往義大利拍攝《火山邊緣之戀》,戲成殺青,褒曼和羅塞里尼的婚外戀情也開花結果,隔年兩人生子成婚,英格麗褒曼離開美國的丈夫和女兒,自我放逐至義大利,遠離好萊塢長達 7 年。

這樣一段轟轟烈烈的影壇軼事,對那個年代的電影宣傳而言想必是值得大肆渲染的素材,但翻開當年《火山邊緣之戀》的電影本事,大字的宣傳詞卻只含蓄地寫「兩人熱戀時的結晶」(一旁小字的電影介紹裡倒是詳述了整個經過,一字未提本片劇情),八卦火力點到為止。而日後褒曼華麗回歸好萊塢的《真假公主》,文案裡也隻字未提這段往事。(倒是以「光頭影帝」來介紹男主角尤伯連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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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邊緣之戀》電影本事,宣傳上稱「本片在美國禁映」,也是因為褒曼與羅塞里尼的戀情,導致當年許多美國保守團體要求禁演,不過最終依舊如期上映,只是票房淒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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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公主》電影本事。除去賣力渲染情感的宣傳詞,許多細節反而更能看出片商的誇大廣告:比如 Marcelle Maurette 的原著《Anastasia》雖是暢銷書,卻也算不上什麼世界文學名著;而上方的獎盃數更是唬人,《真假公主》在當屆奧斯卡其實僅獲得兩項提名,最後由褒曼拿下一座最佳女主角獎——而這也不過是褒曼的第二座奧斯卡影后,絕非文案上寫的「三屆奧斯卡金獎影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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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氣燈下》電影本事。當年戲院特地為電影舉辦有獎徵答的猜謎活動,活動由旭光牌日光燈贊助,獎品分別是不同型號的旭光牌檯燈——煤氣燈對上日光燈,或許也能說是一種古早的地獄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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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福客棧》為英格麗褒曼回歸好萊塢之後的作品,當時電影與台灣曾經有過另一段緣份:《六福客棧》的背景為二戰期間英國女傳教士來到中國傳教,影片原先預計在台灣拍攝,最後因為新聞局認為情節「辱華」,因此不了了之。
 

經歷充滿爭議的英格麗褒曼尚且如此,更別提形象向來清新健康的奧黛麗赫本。在她身上出現過最淫狎的宣傳詞彙,也僅只在《第凡內早餐》裡的交際花角色,難得一回被戲院冠上「朝秦暮楚,人盡可夫」「淪落風塵,殘非完璧」的形容——但那也只是針對角色的道德判詞,大明星奧黛麗赫本依舊是不染纖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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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凡內早餐》電影本事。文案上雖稱赫本是當屆呼聲最高的奧斯卡女主角人選,但事實上最終出線得獎的,是以《烽火母女淚》先拿下坎城影后,而後又在奧斯卡封后的蘇菲亞羅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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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女傳》及《巴黎假期》電影本事。雖然宣傳文案上提及《修女傳》「榮獲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兩項金像獎」,但實際上電影在當年的奧斯卡一獎未得,當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是得獎紀錄保持者《賓漢》,女主角則是《金屋淚》的西蒙仙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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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有時宣傳的聳動與否,也與電影本身的份量有關。一般而言得獎眾多的電影,比較少會遭遇到扭曲或誇大宣傳的情況,畢竟金字奬座一字排開,就是對電影最有力的宣傳。在那個資訊稀缺的年代,得獎等同於對電影品質的保證,因此在行銷策略上也相對中規中矩,該是家庭倫理劇、或是名著改編劇本,大多能夠如實呈現。

但也因為獎項光環巨大,有時也會出現難以辨別的陷阱題。以蘇菲亞羅蘭 1955 年的電影《河孃淚》(Woman of the River)為例,宣傳本事上盤點戰功烜赫的得獎經歷:「榮獲威尼斯影展最佳影片」「榮獲坎城影展最佳影片」「榮獲五項金像獎哀怨感人名片」——如今的影迷第一個念頭必定是「我怎麼不知道有這麼厲害的電影」,接著打開維基百科,才發現這些鑲了金的履歷,沒一個是真的。

然而對那個沒有維基百科的年代來說,這些虛構的華麗宣傳詞彙缺乏查證的管道,白紙黑字就能成真——

但,是假的又如何?只要走進戲院裡,大銀幕上的電影女神,永遠都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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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孃淚》的電影本事,可說是當年「獎項詐騙」的經典案例:只要你敢寫,一部片可以連拿威尼斯和坎城的最佳影片,5 項奧斯卡更不是難事。但 2024 年的有心人動動手指一查,會發現以上得獎紀錄,通通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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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麥一同學|芭蕾舞者的女兒說,「我想要跳草裙舞!」──專訪舞者葉名樺與跳舞女孩 Ganesha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1502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1502 Tue, 16 Jul 2024 10:33:01 +0800

驫舞劇場裡有大片落地鏡,鏡子向陽,映射著對面國小的操場,充滿青春氣息的學童正練習大隊接力。劇場內,葉名樺與女兒 Ganesha 望著鏡中的彼此,一邊玩樂一邊做著鏡像模仿。

比起教導女兒學習自己,葉名樺更習慣透過陪伴與觀察,使自己融入女兒的遊戲,「我經常花時間觀察她,觀察她的反應、表情、對什麼產生興趣。試著用她的視角,去理解她的世界。」

那是一種陪伴的視角。比起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葉名樺選擇讓女兒自由跟上,當她於鏡中優雅抬起右腳,Ganesha 也伸出小腳搭在母親身上,以肢體輕碰傳遞親暱。遠遠看去,眼前的兩人不像是在教跳舞的母女,更像是好朋友的遊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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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 年 Ganesha 出生之前,葉名樺是一名專業的芭蕾舞者,也是編舞家。經歷 48 小時的生產過程,當女兒終於擠出產道,臍帶相連地趴在自己的胸口時,跳舞的身體在那一刻變成母親的身體。一直以來她熟悉自己身體的一切,但眼前伏在自己身上的小身軀,雖然陌生,卻又有完全貼合的親密感。但「那時我心中想,這是我第一次擁有一個『我的東西』。那是一個很神奇的感覺。」

孕育生命的體驗是神奇的,在嬰兒約五個月大左右,視覺開始發展,此時寶寶會透過長時間地凝視、伸出小手觸碰來認識主要照顧者。從生命最初的凝視,到在鏡像中注視彼此,葉名樺與 Ganesha 學著成為彼此的朋友、夥伴、同學與老師,當女兒逐漸長出自己的個性,葉名樺很快地意識到「我的東西」的執著,是需要被放下的。

那個曾經與她緊密相連的身體,已經長成另一個完全獨立的身體了。

不是芭蕾也沒關係,草裙舞也很好

獨立的個體之間,沒有從屬,葉名樺選擇以平等的姿態,面對這個來自自己身體的生命。跟著麥當勞【麥麥童樂會】走進葉名樺與 Ganesha 的日常,她們觸摸彼此、模仿對方的動作,接著跳舞——這場肢體的對話不只是親子之間的親密,更像是朋友的玩樂。在這裡,快樂是最高的準則。

作為長期教舞、運用肢體的舞者,葉名樺觀察到,許多大人其實和自己的身體很疏離,因此若要與孩子共舞,會產生一種不知所措的尷尬感。這時大人要做的不是去指導孩子,反而應該思考自己與身體的關係,與孩子一同學習觸摸身體的各個部位,重新與身體連結,「我們可以先挑一首音樂,眼睛緩慢閉上,爸爸、媽媽跟孩子一起躺在床上,可以先好好地撫摸自己,認識自己的身體,再互相給指令摸摸對方,建立起習慣彼此肢體接觸的親密感。」

從熟悉身體的五感開始再加入互動遊戲,葉名樺驚喜地發現,「孩子在做的事情可能比我會做的事情還好玩,我就會想加入她。」在拍攝現場,Ganesha 有時候會突然爬上欄杆跨坐,葉名樺並不出聲制止,而是注視著女兒,然後加入她一起玩耍;一起跳舞時,Ganesha 因為興奮而奔跑起來,朝媽媽手臂撲過去卻跌在地上——葉名樺一邊笑一邊捉住女兒的手心,把女兒往前拉動,像座人體雪橇,在劇場滑來滑去。

Ganesha 開心地說,「再玩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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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孩子看似不受控、跌倒的混亂現場,葉名樺選擇透過凝視的目光,試圖理解女兒的想法,讓孩子以自己的方式探索身體。「有些家長經常制止孩子跑跳,我覺得那來自於大人對自己的身體並不熟悉,因此恐懼摔倒、攀爬或跳躍是危險的。但因為我熟悉身體,當 Ganesha 不小心跌在地上,我知道那沒有危險,所以我可以拖著她滑來滑去,她反而覺得很好玩。所以我覺得大人在領導孩子之前,都可以先停下來反思自己。

反思自己,是為了讓放手更乾脆俐落。上小學前,葉名樺就時常問女兒:「妳要不要跳芭蕾?」學跳舞畢竟是童子功,越小開始練越好。但小一些的時候,Ganesha 看了動畫《海洋奇緣》,愛上大溪地的草裙舞——

從那之後開始,葉名樺沒再問過女兒跳芭蕾的事。她跟著女兒一起報名草裙舞的課,一起報名,一起樂在其中。

Ganesha 上小學後,面對更繁重的課業與考試,葉名樺察覺到自己在教育女兒時不時流露出的嚴厲。但,「我決定要放下,讓老師成為嚴厲地指正、教導她的人。作為一位母親,我明白,我與女兒之間的親密感是難得的,而我看重這件事,不想為了學業破壞與她之間的感情。」

作為跳舞的人,她知道親密有多難。

生下新的人之後,成為一個新的人

不只是和他人之間的親密,也關於和自己的距離。

2018 年,葉名樺發表《十七年蟬》舞作,以人與自然的關係闡述生命的蟄伏與輪迴。構思舞作時,葉名樺正經歷孕期,透過孕育生命,她也反思自己的生命。「十七年蟬這個物種,會待在地底下十七年,等時間一到,集體破土而出,用嘹亮的聲音鳴叫七到十天,產下下一代後死亡。以蟬極短的生命週期對比人的壽命,那個時間感是我想探討的狀態。」

房間裡,葉名樺與夥伴以彈力繃帶創造了子宮的意象,舞者在子宮內蜷縮,觀眾只能透過象徵陰道的裂口向內觀看;另一個房間則是由兩位舞者表演雙人舞作,觀者經過子宮後來到這裡,已是誕生。

舞蹈裡對生命的未知、遲疑與驚喜,也是她初次面對母親身份的提問,「生產後面對身體的變形、驟變的生理狀態,我沒有辦法假裝不在意。不過,看著女兒的時候,就會覺得經歷這一切很值得。成為媽媽這件事情,能讓你看見自己的潛能、不同面向的自己,面對成敗與名利,只要回到家拍拍女兒,就寬心了,沒事了。」

放下舞者的傲氣,把自己磨平成母親的圓角。她也在練習與這樣的自己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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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葉名樺以英國首席芭蕾舞伶瑪歌芳婷(Margot Fonteyn)、中國現代首位學習西方舞蹈的舞蹈家裕容齡,以及台灣重要舞者與教育家羅曼菲為創作靈感,藉由三人的生命故事,回扣自身生命經驗,以「葉名樺是怎樣的台灣女性舞者」為題,創作出《SHE》舞作,回應「我是誰」的探問。

返身理解自己的生命,是因為女兒的影響。Ganesha 上學後,為了讓女兒學習時間觀念與確保她的安全,葉名樺與丈夫買了一隻兒童手錶給她,上頭有個 SOS 的緊急求救按鈕,他們跟女兒說,感覺需要求救的時候就按下去。「有一天我的手機跳出女兒按了 SOS 的求救訊息,我趕緊打給她,Ganesha 就說有一個同學欺負她,要所有的女生不要跟自己玩。」

在女兒的同儕生活裡,葉名樺看見一個生命在成長時經歷的掙扎與碰撞。過往跳舞的她習慣與自己的身體親密無間,但這一回,她開始嘗試靠近內心的自己。「成長過程中影響我的價值觀是什麼?我是如何成長的?我是誰?」

2022 年的新作《波光閃閃的房間》,延續《SHE》的創作脈絡,將三位舞蹈家的生命故事展演於三個房間,當觀者走到最後一間象徵著「葉名樺」的房間時,會看見她身穿裸色舞衣,在房內盡情舞動。透過象徵破除舊有自我的狂放舞蹈,葉名樺想傳遞的是這些年來她經歷不同時期的探索、挫折與學習,終究衝破框架。

那是一個新人的生命狀態,和新生兒一樣的,全新的人。

成為母親,理解自己與生命

有了女兒 Ganesha 後,葉名樺透過參與孩子的生命,回頭思考自己的成長脈絡,也得到與過去的自己和解的機會。

2020 年台北兒童藝術節,葉名樺與丈夫陳武康、女兒 Ganesha 參與《春風小小孩 DEMO》演出,表演以風比喻孩子的靈動與多變,結合戲劇、音樂與舞蹈,透過表演傳遞讓孩子做自己、讓孩子自由地選擇的核心概念,將藝術體驗獻給所有脫軌的兒童與成人。「那次是 Ganesha 第三次上台表演,我其實有點擔心她會在現場定住、不知所措。」葉名樺回憶,「結果 Ganesha 做得很棒!她在表演的時候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甚至知道觀眾想要看到什麼,而安排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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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在後台不由自主為女兒緊張的擔心、心跳加速的體感,意外勾起葉名樺從前參加徵選的回憶。從一位舞者、編舞家到成為一位母親,葉名樺以三十年的時間,透過舞蹈理解自己與身體的關係,直到最近,與友人的一場對話,讓她更真實地面對自己的內心。「我那天跟一個學姐聊天,她就是那種從小考任何芭蕾舞團都上的優秀舞者。我說自己最討厭的就是徵選環節,只要評審老師盯著我看,我就感覺僵住。學姐卻笑著回我,她最喜歡的就是徵選環節,當外國舞者因為身材優勢而小瞧自己時,她喜歡用實力證明,華麗入選的那一刻。」

葉名樺這才明白,原來自己沒有辦法成為舞者,可能不是因為身體素質或舞蹈能力不到位,「而是我的心,我的心沒有辦法做到那麼自在坦然。理解了這一點後我才能跟以前感覺自卑、不自信的舞者階段和解。嘗試編舞以後,我喜歡以作品創造連結,透過創作感受一種更順應生命的流動。而成為母親之後,因為親眼看見、陪伴一個生命的成長,我得以在過程中去面對、同理小時候的自己。」

後來,她以「葉名樺身體家」為自己的獨立舞團命名,因為她懂得安身的地方不在外頭,而在內心,身體是安定心靈的家,與身體在一起,那裡都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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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當勞【麥麥童樂會】

長期提倡「當孩子的朋友」的麥當勞,今年推出「麥麥一同學」單元,以輕鬆、創意的方法,分享家長與孩子相處時會遇到的狀況、並提供多元的育兒方向。鼓勵親子在日常生活中一起學習,累積陪伴彼此的親密,創造獨一無二的時光。

接下來,還會陸續邀請兩組不同領域的達人,分享他們的 #FeelGoodMoment 及最輕鬆自然的親子共學時光,和大小朋友們找到生活的美好!

本篇邀請芭蕾舞者與編舞家葉名樺與女兒 Ganesha 一起跳舞,在日常生活中探索彼此的身體。透過輕鬆的方法引導,讓孩子對「舞動身體」的直覺反射,延伸成與身體更深的認識。更重要的是,對葉名樺來說,和孩子一起認識獨一無二的身體,就是最特別的家庭時光。原來身體,就是我們最珍貴的寶藏!

關注麥當勞【麥麥童樂會】臉書粉絲專頁:https://bit.ly/3rmrWS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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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栢青・跟蹤小說家跟蹤 EP3|舉手發問:「你看過最色情的電影是什麼?」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1501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1501 Fri, 12 Jul 2024 17:51:38 +0800

但愛雲芬芝在那裡,在多出來的那一盤裡,蜜汁大腿,剛剃過冒出小小黑毛頭兒彷彿能聞到酸奶味兒的腋下,還有那浴巾勒得死緊的胸為了下一秒猛力抽開往銀幕上ㄉㄨㄞ的彈起來……全剪出來了,是為了讓我們插進去。

——陳栢青〈男人誕生後〉,《髒東西》
 

白先勇的小說可以當地理課本,孽子其實是同志旅遊指南。

「我們竄逃到南陽街,一窩蜂鑽進新南陽裡,在那散著尿臊的冷氣中,我們伸出八爪魚似的手爪,在電影院的後排,去捕捉那些面目模糊的人體。」——《孽子》

如果那時有 KLOOK 或是 KKday,這是七〇年代台北男同志一日遊包套行程了。

小時候讀《孽子》,最好奇就是新南陽。「在大街上,在小巷中,在野人地下室,在新南陽的後排座椅上,當然,最後歸集到我們的老窩公園裡⋯⋯。」新南陽出現好多次,白先勇如果是第一代網紅,這就是置入行銷了。

《孽子》裡的新南陽是戲院,原址是南陽街 13 號。上台北第一站,照著地址巴巴朝聖去,呦,還真的有。

當頭「小鮮肉」三個字紅底白字,像是席德進那幅畫紅衣男孩一樣,顏色和慾望一樣顯目。一旁還註解「真材實料童叟無欺」,我說這戲院怎麼這麼明目張膽!仔細一看,還真是賣肉,原來是進了肉羹店。俱往矣,曾經的鮮肉成了咕咾肉,新南陽舊址早就成了混合大樓,有髮廊有旅社。

怎麼證明那裡真的有一間戲院呢?

尋找新南陽戲院變成我的業餘愛好。人家考古,我考秋勤,考同志相會的戲院。
熱線出版過一本訪談紀錄叫做《彩虹熟年巴士》,非常珍貴的口訪,保留珍貴史料,裡頭有一個王公公。他說自己 42 歲出道——在同志術語中,出道就是登入新公園的那刻——出道地點就是在新南陽。

王公公說自己坐在戲院最後幾排,黑暗中,一旁站著一位男人,不由分說,把自己交到他手上,自訪談中寫他那段非常精彩,原文照錄:

「我當時想什麼東西燙燙的,一看啊,就瞪他一下,他卻好像無所謂,他很老練,我倒傻傻的,心裡只想,你不要再來了,你再來的話,我就給你打手槍,結果他真的擺在我手裡,我就給他來一下了。」

你不要再來了,不然就要給你來一下。現代同志的性是方便麵,但六〇年代的相遇卻未必是來一客,有得吃的時候就大方吃。

對照九〇年代《熱愛雜誌》做過一期新公園口述歷史。訪問到曾為情治單位人員的黃先生,他回憶:

「就我所知道的,最早最早 GAY 的發源地是在五〇年代的南陽街一帶,就是現在停車場附近的地下室,以前是一家戲院,在戲院的地下室開了一家 BAR,叫『滿庭芳』老闆是一對陳姓夫婦⋯⋯」

時間上溯到五〇年代,看這黃先生說話真有意思,怎麼南陽街 13 號是個兔子洞嗎?會有 GAY 源源不絕冒出來?怎會叫「發源地」?

又去查了當年報紙。1974年 廣告版,南陽街 13 號,馬德里餐廳開幕。高級排餐。真人電子琴表演。

重新翻回《熱愛雜誌》,果然,口述歷史裡還有位署名張揚的男子追憶:

「以前南陽街上有家『馬德里』咖啡廳裝潢蠻不錯的,又因為離新公園近的關係,裡頭有許多消費的男同志。而同條街上的『新南陽』戲院則應該算是紅樓戲院的前身,因為當初男同志都是在這裡頭活動,是之後『新南陽』拆除才移師『紅樓』。」

五〇年代滿庭芳,七〇年代馬德里,中間還有一個新南陽。同志上上下下,進進出出,那麼大的台北無處可去,那麼小的地方卻好擁擠的相遇了,挖掘新南陽大樓的變遷史就是看透了台北 GAY 的前世今生。

那後來呢?

「後來,南陽戲院關門了,遺憾的男同志們轉戰紅樓戲院……。當時外地男同志還會特地到紅樓,指名找戲院院長「老王」⋯⋯。」王公公訪談中寫。

馬德里不可思議,曾經滿庭芳,最後都變成紅樓夢。
去尋找新南陽,我忽然明白的卻是,為什麼同志都去台北?

為什麼不呢?

那是台北欸。全台灣的首都。南陽街就在車站旁邊,「請借問播田的田莊阿伯啊, 人塊講繁華都市台北對叼去」,台北意味的是龐大的人潮。

那意思是,可以遇見更多人。
那意思是,同志有更多的機會可以遇到同志。
那意思是,可以隨時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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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南陽戲院現址。

2023 年,朴相映同志小說《在熙,燒酒,我,還有冰箱裡的藍莓與菸》在台灣出版了。韓文原名《大城市的戀愛法》。

問了朋友,為什麼本來的書名要叫做這個呢?他說,朴相映認為,只有大城市才能提供同志生活。都市的條件很重要。

在兩千年的首爾重新遇見六〇年代的新南陽。

男同志只有在大城市才能生存。因為大城市提供更多邂逅。也總能讓人隱身離開。不是男同志都愛來台北,而是在當時,台北提供了這樣的條件。

就像新南陽。

那裡不是兔子洞,同志不是從裡頭源源不絕冒出來。新南陽是黑洞,只能去那裡,一個又一個往裡跳。所以,從新南陽的後排座椅望出去,到底可以看到什麼?

有一天,陪我同門大師姐去做訪問。大師姐替《Fa電影欣賞》做專題,偉哉大師姐,九〇年代混過太陽系 KTV,家裡收藏各國怪奇影像光碟,有眼光,有膽氣,他總能找到新點子,那時他跟我說,他要去採訪插片電影院的老闆。

插片是什麼?
導演鍾孟宏在一篇文中提到他在白宮戲院意外看到男女裸露,「通常這類的色情影片在送審的時候,不雅的鏡頭已經被那些不肖的官員先看完以後,再火速地剪掉了」「戲院就只能趁這些警務人員還沒出現或是離開當下,把這些精采內容播放出來。」那就是插片了。鍾孟宏後來才知道,他在白宮戲院看的電影是《感官世界》。簡直是神象徵,插片就是從不相干的片段裡讓你感受完整的感官世界。

大師姐去採訪的對象正是白宮戲院老闆蕭瑞隆,訪談地點在戲院原址,戲院大樓曾開過餐廳、開過賓館開過補習班。我就好奇,大樓裡這些進出的孩子或是熱戀中情侶有沒有那麼一刻曾凝神細聽,似乎空氣中傳來若有似無的呻吟,那是聲音的鬼,透過杜比環繞音效一直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裡出不去。

大師姐很會訪,那蕭先生也是會講,感官世界的插入者一開口就很霸氣:「當時全省五大色情戲院,北部桃園和白宮,台南綠都,高雄今日,台中國賓,我就佔了五分之二。」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第一次聽說有人佔了兩個名額,這還不天下第一。

插片帝王說話都一段一段,像是段子,又像語錄。

「我是一般人,我就服務一般人。一般人愛看,我就敢插。」
「你知道什麼叫做 R 片嗎?裡面女生男生 RRR 叫的,就是 R 片。」

相關訪問可以看大師姐登在《Fa電影欣賞》上專訪,〈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癢」─專訪白宮戲院老闆蕭瑞隆〉,很敢問,一次全都露。這樣說來,作為訪問現場的旁觀者,我也是一則插片,忽然被插進去。

「你以為來看插片的都是些什麼人?」白宮主人說:「跟你講,都是中產階級,是上班族,股票號子跑完,就來坐一下,吹冷氣,下午開小差。你說都是底層來?拜託,社會底層要有錢,就直接去幹砲,就是這些中產階級,龜龜毛毛,愛看不敢講,要賺錢就賺他們的。

啊,我們中產階級鬱悶的性。

插片帝王跟著談起場次:「放完一片叫小散場,很多人會等片尾一次大放送,我們把有的片段都插進去,很稀罕,七八分鐘就很多。」

那不髒嗎?我想起地上滿地衛生紙。

他說:「什麼髒,大家搶著清理,那個椅子縫隙,都是硬幣啊。還有個阿婆,來嚐鮮,第二天又來找我,我問他有這麼好看齁,阿婆不好意思說,他昨天看的時候,把金飾金條忘在戲院椅子下了,說怕家裡會問,問我有沒有撿到。哎,看個插片,把家裡最重要的都帶來了。」

「啊,他們在後三排。」忽然他說。

誰?

喔,原來你們在這裡。那一刻,忽然明白插片帝王指的是誰。

「白宮戲院後三排。」蕭先生說:「他們可捧場了,也有默契,就坐在後面幾排,我們也知道,別打擾。」

新南陽真的是黑洞,通往台北許多戲院後方。孤獨的年代,他們總在那裡。

「那你怎麼知道他們是 GAY?」
「拜託他們手一下就摸過來了,那不然還能是什麼?」

一個法外之地。

「你不會想趕走同志嗎?」我問,其實是我最大的困惑,連我都覺得自己髒。
「那有什麼,誰都有需要,我啊,就只是借場所而已。」他說的義正辭嚴。我從這一刻就喜歡上這個帝王。

「你看過最色情的電影是什麼?」

「有部韓國片,片名我忘記了。講女主人在家慾火纏身,這時候,有個水電工來了,這片就拍女主人怎麼勾引工人。」帝王像在寫回憶錄,他說的活色生香,電線爆出火花,水管爆裂,電影裡男女兩人全程無接觸,但那個勾引,因為碰不到,所以用盡全力,就因為偷不成,所以更色情。

「那是我看過最色的片子了。」他說。

得不到的才最想要。

對不上的性,前排火熱朝天,有片就可以插,有對象就要發射,但末三排的男人們根本不在乎前頭有什麼。黑暗中,他們只在乎彼此。

白宮不在了,出了大樓,道聲各自珍重,大台北哪裡都可以去了。可哪裡都不想去了。去哪裡都一樣。一直沒有找到呢,我真正想問的,有沒有那樣一個地方可以借放一下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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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宮戲院現址。

 

【跟蹤小說家跟蹤】

靈感很難追,小說家一直跟。想當故事的狗仔,後來發現自己成了週刊主角。旁觀者變當事人。那些筆下小說怎麼誕生的?小說的花邊與邊角料足夠生出另一個故事,跟著小說家八卦臥底跟拍。


【陳栢青】

1983 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並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出版有散文集《Mr. Adult大人先生》、小說《尖叫連線》、《髒東西》,另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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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栢青・跟蹤小說家跟蹤 EP2|男男三溫暖,越暗的地方你越露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1500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1500 Fri, 12 Jul 2024 17:29:27 +0800

他們走進一個挑高兩層的空間,小賀還體貼地替穆樹擋開撞來的人群,穆樹自己卻很享受,他想這孩子就是不懂事啊,這就是三溫暖的空間學,都是過客,有什麼好過不去的呢。而且就因為窄啊,因為擠,手招著,肉貼著,咻的就滑進去了。就是要碰撞,要貼緊,所有的摩擦都是為了生熱,熱了才能出火。

——〈世界之胃〉,《髒東西》,陳栢青

我的 GAY 朋友 K 說他絕對不去曼谷了。
那是潑水節的第三天。

我問他為什麼?
他說,這批太純了。

有多純,點開同志交友軟體就知道了。地無三里平,天無三日晴,結果你刷開交友軟體頁面,上頭登錄的同志會顯示距離,以前是五百公尺一位,一公里兩位,結果這下子,距離零公尺就有三、四十位。地無三里平,全讓同志填滿了。天無三日晴,黑壓壓萬頭鑽動都是我族。這批同志純得不能再純。要上帝在半空點了杯星冰樂,把吸管插上曼谷,這一吸,哇!濃醇香,每一口都是 GAY 的味道。

「那不是很好嗎?」哪個同志不這樣幻想,小叮噹如果電話亭,如果異性戀和同志交換過來,有一天,推開門,異性戀是少數,全都是同性戀。

「但問題是,你本來以為會發生豔遇,你好不容易對公司請了假,說奶奶死了、阿姨病了。你省吃儉用買機票——那幾天還特別貴,你好不容易買到,還只能買廉航,膝蓋抵前座讓你懷疑死掉的奶奶、阿姨,棺材蓋都沒那麼小——好不容易到了曼谷,你穿上最帥的衣服。你卸下面具,對,你是偷到喘氣的機會⋯⋯。」

「結果呢?」

「結果你一刷開軟體,不,你走在街上,你發現身邊全是奧運國家隊。王冠閔李智凱楊勇緯李洋王齊麟⋯⋯,你想像他們都是 GAY,公狗腰、麒麟背、萌大奶、臉小腿長、器大活好⋯⋯。」

「那曼谷還不是 GAY 的夢幻迪士尼樂園?」

「可就我還是口罩國家隊啊!遮不住胖肚子、原生臉,因為太熱流汗,九一分頭髮露出太凸的額頭⋯⋯。」

是啊,這樣說起來,我周遭一些網紅朋友的 IG 動態可以作為 K 的焦慮診斷證明。潑水節前三個月,他們逐步減碳水,加強重訓並做有氧間歇。提前預約時間日曬補泳褲痕、蜂巢皮秒水飛梭,時不時貼一下胸甲照片、螢光內褲照,問大家要買哪一款⋯⋯。

「他們是當軍備競賽在做操演。拜託,那是大國博弈欸!你說我能佔到什麼便宜?」

競爭者焦慮。

以為到了夢幻國度,結果也只是到了夢幻國度。花車大遊行,王子在寶座上對我們揮手,我們依然是,最後被落下來的人。

「所以我下次絕對不來了。」K 說。
「可你不就在這裡嗎?」我問 K。那時我們全擠在曼谷最熱門的三溫暖櫃檯旁。
「對啊,所以我才在這裡。」K 說:「搞不好有機會。」

他一句話把繞在櫃檯邊,當做吧台倚著的那群人全都笑了。

有那麼多人,就以為自己還有機會。
那麼黑,也就可以放心袒露了。
那麼孤獨,就算那麼孤獨,也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自己可以被安放。

會進來這家三溫暖,都是因為那則 LINE 群發送的廣告,潑水節將在頂樓舉辦泡泡趴。「你一定要見識看看。」K 對我說。那真的是去朝聖的。第一次看到去男男三溫暖還要排隊的,把那條小巷子排得比主街還要擁擠。

「本來是另一家 R 開頭的三溫暖獨大,結果有一年潑水節,死了人,警察進去抄,就沒落了,被這間三溫暖老闆買下來,現在換這家興盛起了。」K 細數三溫暖起落像是回顧自己的青春。

眼看它樓塌了,眼看它樓起了,這間三溫暖不在地底,樓高四層,沿著樓梯往上,那四樓還是陽台加蓋,可以看見風景的呢!

因為熱,逐漸暗下來的天空怎麼看都帶幾絲紅,空氣都溫溫的,幾張峇里島風格的吊床在燈下晃啊晃。

「所以泡泡趴會辦在哪裡?」我還傻氣地問。

這不就來了!一回頭,工作人員推來一台機器,噴出來了,半空湧出無數泡沫,再是空中樓閣、露鋼筋水泥地,忽然也泡沫鋪地,無數裸體男孩漫遊泡沫之中,泡沫中時不時露其精壯二頭,偶爾裸出半個胸,多露,還喜歡他的藏。誰知道下面發生什麼,「小牛的哥哥帶著你捉泥鰍」,一個極樂世界。

一切如露如電。如泡沫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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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馬翊航。

「新山的小天,你的海賊團朋友在櫃檯處找你。」

是找到大祕寶了嗎?半空傳來廣播聲。我說讓讓,撥開泡泡和泡泡一樣貼上來的手,往下頭走去。臨到櫃檯,我說,我認得你的聲音,剛剛你也有廣播。

「十五分鐘前你的廣播是:『高雄的潔西卡,你的朋友說,他已經到後驛的下一站了,請速至門口集合。』」
「對啊,我也奇怪,這些台灣人為何要我這麼說?我們這裡是席隆站啊!不是後驛啊!」
「後驛下一站是凹子底啊!已經到底了,頂到了,滿足了就可以走了。」我說。一個高雄才懂的站,一個到遠方也不能滿足的慾望。

站櫃檯的是一個面相很好的男子,圓圓臉,福泰的笑。他把麥克風放下,說自己也在另一間三溫暖當櫃檯,明後天也歡迎捧場。

是有華人血統嗎?可不問出身,便是彼此的歸處。這也是三溫暖的守則了,我們就這樣聊上了。

「台灣也有男男三溫暖嗎?」他問。

「有喔,好幾家呢!事實上我還去訪問過其中最老牌的老闆喔!」那是為了一個展覽的企劃,特別約了老牌彩虹三溫暖老闆。

「三溫暖門口有珠簾,情深深雨濛濛,撥開簾幕,好像進入另一個世界,欸,這樣看,他櫃檯設計蠻像你們的,老闆就在你的位置上做串珠、作手工,你瞧他還送了我一個。」

我展示我手上手鍊給他看,褲子都脫了,偏偏裝飾沒有脫,那是另一樣三溫暖的服裝守則。

「老闆還跟我說,現在我看到,門口那個用天堂鳥花和菊花裝飾的花鳥畫,還有一旁的大型花籃上插花,都是他自己做的,不求人,裝潢自己來。」
「哇,那不比我還有才華?」
「我也是這樣讚美老闆啊!他可得意了,他說,他在街上遛噠,看到那種婚禮葬禮不要的匾額、丟掉的花,對!我們台灣都會有送花環花圈,他就會去問可不可以帶回來⋯⋯。」
「那該不會你手上的串珠⋯⋯?」
我對櫃檯用那種「你懂得」的一笑,正如老闆那天這樣對我笑。
——「怎麼可能,鬧你的啦!」老闆那天也是這樣對我說。

「那你去三溫暖,最在意是什麼?」櫃檯反問我
「男人啊!」旁邊有人吆喝。
「裝潢?格局?還黑黑一圈,燈關了都一樣。」
「不一樣。」旁邊又有人說:「現在是人挑人,但還有三溫暖挑人的。新宿二手書店樓下那家,只找四十歲以下,我好不容易想趁四十歲生日前去一次,趕在越線前去,結果櫃檯老兄一看我,用日文說,過頭了。」
「什麼過頭了?」
「頭髮啊。」他說,把額頭前捲髮往下拉,過了眉毛:「他們規定入場的,頭髮不能超過額頭一半⋯⋯。」

所以大家都在挑。大家都沒得選。

「我真的沒去過太多家。」我說:「不過,我去三溫暖都會看神明。我問你喔,你們三溫暖拜什麼神?」

其實不用他說,這家三溫暖門口有蟾蜍咬珠,招財又進寶。「台灣彩虹三溫暖拜什麼?拜觀音啊!老闆跟我說,以前傳說這裡是刑場,有人被槍斃,觀音在地下室,後來被請上來⋯⋯。」

「男子陽污,女子陰穢,獨觀世音集兩者之精於一身,歡喜無量啊!」一旁櫃檯邊中年男人說。

喔,這我知道,葛優的台詞,霸王別姬,袁四爺對張國榮說的,看到美麗的男人,若不能佔有,也就升起想膜拜的衝動。

我想,在這裏,大家都是暫時的觀世音。

光聽到「雞」,櫃檯旁大伙兒又都笑了。真奇怪,大家都這麼挑,不過快樂又這麼簡單。

「那你覺得跟台灣三溫暖比起來,我們這怎麼樣?」

台灣 NUMBER ONE。
不,我沒有這樣說,同志世界裡,誰在乎 NUMBER ONE。只有一與零,哥與弟。

我說,我沒去過很多,但是,我發現,所有國家的三溫暖都很像,像同一套,都是一個圓。

「怎麼說?」
「彩虹三溫暖老闆跟我說,他學設計和土木出身,三溫暖他自已規劃,現在台灣有這樣的,他故意設計成這樣讓你闖,暗房區、小房間、躺椅看片區、大通鋪、告解室偏偏挖一個洞、吊床區⋯⋯,但你怎麼繞,最後變成一個環,欸,又回來到頭了。」
「我們這也是啊!」
「欸,我真的不想再來了。我再待半小時,最後一個。」K 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在我耳邊說。

我對 K 點點頭,繼續說:「啊,我又想起來,我又想到之前去德國時,遇到一個台灣小演員,他說要拉我去見識柏林的三溫暖。」
「媽的還說你沒去過很多。」黑暗中又多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那是真正的主題樂園啊!太空船暫時降落地球,電梯往下,going down,夠淫蕩。一開門,哇!隱藏光源掮在水池下和牆面,你在乳膠和白牆中走。有一瞬間真的會想,好像在遙遠的未來,只剩下我一個人⋯⋯。」
「別說是未來,就算是現在,我也好像只剩一個人⋯⋯。」

「有豔遇嗎?外國人真的比較大嗎?」
哎,三溫暖裡,誰不是誰的外國人。
「可我哪管大小啊,我繞沒半圈,就發現我和朋友失散了。那裡可是柏林欸,沒有你這種廣播。」
「怎麼辦?迷失在外太空?」
「此起彼落的呻吟聲中,我忽然大聲唸出我朋友在那部電影裡的台詞。」
「幹!一下子,我就聽到拐角某個地方,遙遠的回聲,他在跟我對戲。」
是啊,我們都只是演的。
但那麼情真意切。

我忽然發現,欸,櫃檯邊的人越來越多。

這時櫃檯男子忽然喊一聲:「幹!」
「怎麼了,誰在幹?」
「不是,我麥克風忘記關了。」
所以我們剛剛的對話⋯⋯?

我抬頭一看,這才發現,整棟三溫暖比平常安靜好多,什麼時候,身邊湧來許多人,好像在黑暗中聽脫口秀,根本像在開 PODCAST。

在這棟寂寞的樓裡,有人聽到我的聲音嗎?
是不是大家都這樣急吼吼的想出來。但其實,又想要有什麼進去。

「欸,頂有意思。老鐵,再多說點。」
我忽然不知道要講什麼,於是我開口:「啊!這倒讓我想起馬尼拉的三溫暖。」
「不會吧。你到底去過多少個三溫暖?」
「這不是我去的。是我在馬尼拉當兵。」
「啊?你是軍人,唉呦,我摸摸。砲操會不會?」

三溫暖裡,人和故事都一樣,總不時被插入。不,我是替代役,但我決定不解釋。

「是跟我一起被派去的朋友跟我說的,他在教會學校服役,修女對他很好,還給他個人房。役期結束的時候,修女還跟我們長官說,我朋友像是上帝的僕從,天使的禮物,每天一大早,六、七點,陪著修女一起在門口迎學生入門⋯⋯。」

「我把那記功的嘉獎令跟我朋友說了。他說,唉呀,他受之有愧啊!其實是每天到十二點,學校裡大家都睡了,他就叫計程車,去馬尼拉的三溫暖。然後,三溫暖裡沒有時間啊!他都練出肉體記憶了,要趕在六點學校開門前,搭第一班公車回學校,哪知道剛好修女就在門口,於是他就跟著招呼同學上學⋯⋯。」
「他說,那是日間部的修女。我是夜間部。我也去黑暗中服侍。」

「好熱。」黑暗中更多人在聆聽,我感受到噴出來的熱氣。

「後來,我都會跟這個同梯一起回馬尼拉,連續回去好幾年吧!每次回馬尼拉,他還是會去三溫暖。他跟我說,還是那條熟悉的小巷,還是那個熟悉的櫃檯,進入熟悉的黑暗中,熟悉的烤箱,他會發現,欸,怎麼還是那些老面孔,我們都退伍幾年了,結果那些老人還在裡面,一頭一臉的汗,一樣發光的眼睛,跟他說,阿仔啊、阿弟啊,你回來啦。」
「他們就像是至親那樣彼此拉著對方的手。你也還在。是,你在啊,這些年,你還好嗎?」

「是啊,好熱。那個風扇可以開一下嗎?」

「有時候我會想,他們,是不是都死了?」
現場一片起鬨的叫聲。「說鬼故事也不會變涼一點啦。」

「我從台灣來的,我們台灣,有一個新公園,傳說同志都在那裡尋找彼此,我就好奇,蓮花池為什麼是圓的?」
「今天我來到你們這家三溫暖,我忽然想,要不是新公園蓮花池複製了三溫暖,不然就是三溫暖複製了新公園。那總歸就是,就是慾望的形狀⋯⋯。」

「欸,這次真的最後一個,你再聊一下。」K 什麼時候出現的呢?他在我耳邊說,也許那不是 K。但誰都一樣,誰都這麼想。

因為得不到,所以一直想要。得到了,又覺得太容易,所以想找下一個。

最後就是最初,慾望也是一個圓。
也許我們永遠出不去了。

真的好熱。

「但我想再爽一次,再一次就好了,再一下下。」
「但我還想再說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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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馬翊航。
 

【跟蹤小說家跟蹤】

靈感很難追,小說家一直跟。想當故事的狗仔,後來發現自己成了週刊主角。旁觀者變當事人。那些筆下小說怎麼誕生的?小說的花邊與邊角料足夠生出另一個故事,跟著小說家八卦臥底跟拍。


【陳栢青】

1983 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並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出版有散文集《Mr. Adult大人先生》、小說《尖叫連線》、《髒東西》,另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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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坎城影展|影評人週與華語電影:真誠,衝撞與勇氣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1499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1499 Fri, 12 Jul 2024 12:20:52 +0800

坎城的另一個平行單元「影評人週」,其實是坎城最早成立的平行單元。時間是 1961 年第 14 屆坎城影展期間,當時在法國影評人協會(French Association of Film Critics)的奔走遊說之下,成功讓美國女導演雪莉克拉克(Shirley Clarke)的《藥頭》(The Connection)在坎城放映。《藥頭》不只是舞台劇改編的低成本電影,故事還是主流電影公司不會碰觸的迷幻藥主題,遊走於劇情與紀錄之間的實驗風格,也不是大多數影展感興趣的影片類型——更不用說在當時還是製片人主導性強,對於非主流作品態度較為保守的坎城。

1961 年《藥頭》的成功放映,也替坎城設下一個里程碑。隔年,坎城藝術總監 Robert Favre le Bret 決定延續這個經驗,委託法國影評人協會於坎城影展期間。另外策劃為期一週的放映節目,當時負責的主導人則將這一週的放映命名為「影評人週」(La Semaine de la Critique),2008 年才改為「國際影評人週」(Semaine internationale de la critique)。

像是 1961 年態度的延伸,國際影評人週致力於提供新秀舞台,為數不多的片量(不含特別放映,約十長十短的競賽片),只接受新導演第一或第二部作品。眼光獨到的他們,也給了肯洛區(《鷹與男孩》,1969)、里歐卡霍(《男孩遇見女孩》,1984)、王家衛(《旺角卡門》,1989)、吉勒摩戴托羅(《魔鬼銀爪》,1992)、伊納利圖(《愛是一條狗》,2000)等導演嶄露頭角的機會;近年,分別以《鈦》及《墜惡真相》在坎城鍍金的兩位法國女導演茱莉亞迪古何諾(Julia Ducournau)及潔斯汀楚特(Justine Triet),金棕櫚之路也是從影評人週開始的。

說回這屆坎城,今年另一部台灣片,則是被選進影評人週、台裔美籍導演王凱民的《蟲》。《蟲》描繪的是台灣二十出頭年輕人鍾翰的故事。設定為 2019 年香港反送中運動期間,因不明原因北上、遇到好心麵店夫妻收留的沉默失語青年,白天在傳統麵攤打工,夜裡則搖身一變成為心狠手辣的「兄弟」,四處替黑道討債。日夜生活高度反差,內在衝突日益增長,如同英文片名(Locust 意為蝗蟲)所指,孤獨的昆蟲一但行為改變,也能成為害蟲。

出色的攝影,尤其是夜裡的台北都像是被上色了一樣,連街邊的小吃攤都多了不尋常的味道;加上半野喜弘混鋼琴編曲、極簡但威脅感十足的電子樂,也賦予這部不乏暴力場景的黑色電影另一種自己的風格。雖然主角鍾翰像是電影裡台灣社會的年輕人一樣,看似對新聞畫面裡的示威運動無感,一旦持續遭受腐敗權力不間斷的操控、威脅、打壓,他最後的覺醒,也像是對現實社會中的不公不義的回應。

除了《蟲》之外,國際影評人週今年還選了另外一部華語電影,是美國華裔新銳曾佩裕(Constance Tsang)的《藍色太陽宮》。電影描繪皇后區一家華人女性經營的按摩店,這裡工作的女性有著不同的背景、身份,卻因為相同的夢想來到美國。經營者 Didi 與吳可熙飾演的 Amy 不但是同事、室友,還是閨蜜,而 Didi 正與躲避債務來到美國的台灣人張(李康生)熱戀,一場意外卻改變了三人的關係。

儘管流離失所、被社會邊緣化,這些華人相依共存成為彼此的家人。每場戲幾乎都只有一個定鏡,冷調的長鏡頭挖掘出底層人物的悲傷,陰鬱氛圍則回應了角色的沉默與絕望。在紐約皇后區土生土長的曾佩裕不僅以自己的生命經驗為靈感,也成功勾勒出紐約華人社區的現實。影片還在國際影評人週獲頒 French Touch Prize of the Jury,僅次於國際影評人週大獎。

其他參與競賽的華語片,成績最好的要算是管虎拿下官方「一種注目」競賽單元最佳影片的《狗陣》。彭于晏片中飾演寡言的二郎,甫出獄選擇回到老家,一個位於中國西北的破敗城鎮。這裡人口外移,野狗成群。正值北京奧運開始前兩個月,居民組隊抓狗清理街頭,抓不到的關鍵黑狗,終於落在二郎手上;一人一狗卻產生情誼。

這幾年的管虎專拍商業大片,無論是戰爭史詩《八佰》,或是軍事動作《金剛川》。核心是一趟自我救贖之旅的《狗陣》,雖然還是有一些不至於血腥的暴力場面,相較之下「簡樸」許多,卻處處充滿驚喜。奇特又有趣的情節設定:不多話的男人與不說話的黑狗,戲裡像是無止盡地相互追逐(戲外黑狗則被彭于晏正式收編),或是沙塵滾滾猶如褪色的凋零市景;戈壁沙漠上結構特殊的廢棄工廠,搭配寬銀幕攝影尤其令人驚艷,要說《狗陣》是風格獨具的西部黑色電影也不為過。(不得不提的是,也有作品入圍本屆主競賽的賈樟柯導演也在《狗陣》裡客串一角。)

而賈樟柯的新作《風流一代》則是利用了自己過去幾部作品的影像素材,結合部份重新拍攝橋段,巧妙地讓趙濤扮演的女主角巧巧遊走其中。「年輕男子為了追尋財富,離開了老家和女友」——這樣的故事不是第一次出現在賈樟柯的電影裡,《風流一代》的女主角遭逢了一樣的事情,但戴著假髮的趙濤這時候是年輕充滿活力的巧巧,在這些於大同拍攝的粗糙 DV 影像素材之間忙碌穿梭,畫面則是來自導演自己的舊作《任逍遙》;電影就這樣隨著癡情巧巧追隨男友的腳步,時序開始往後推進。

《風流一代》回望導演之前的作品,也檢視了中國這二十年來前進的腳步,男女主角的故事在這裡反顯得無足輕重。新聞畫面裡播放 2001 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獲得 2008 奧運舉辦權、《三峽好人》中的三峽大壩工程、中國城市化進程等,甚至生活中出現 AI 機器人。過程間的巧巧時不時跳上幾段舞,但沒有一句對白;而充斥於影像之間的是曾在中國流行的音樂,彷彿是來自上個世紀的銳舞、搖滾樂、流行歌曲。強烈失落感與豐富的音樂形成了明顯對比,而這都是逝去時代的一部份,速度快得令人驚訝,儼然也是追求高速經濟發展的近代中國寫照。

中國電影的部份,不得不提的還有婁燁的《An Unfinished Film》。同為中國第六代導演,無獨有偶地,婁燁也拿了自己過去的作品「再製」,但與賈樟柯卻是截然不同。《An Unfinished Film》始於十多年未開機的舊電腦裡,找到了當年未完成的影片——一部男同志戀愛電影。

這不只是中國的禁片題材,定睛一看,那是《春風沉醉的夜晚》電影片段。「如果沒人看到,那有什麼意義? 這電影甚至連審查都不會通過。」——帶著這樣的熱血,他們試圖找回原拍攝班底,曾劍、富康、演員姜誠(秦昊飾演),這些都是《春風沉醉的夜晚》真實劇組,甚至導演小睿看起來跟婁燁還有幾分神似。

亦真亦假,還摸不著頭緒這是虛構還是真實,下一個篇章,已是拍攝告一段落,在旅館裡的劇組人員紛紛跟彼此微笑道別。突然雷厲風行,眾人被強制回到房內,旅館大門強制上鎖,還搞不清楚劇組確切的位置,影像風格一轉《An Unfinished Film》,變成多台攝影機的手持面,這廂企圖闖關突破防線、另一頭則是談判未果轉為爭吵,這時候《An Unfinished Film》已經變成了驚悚片,而戲裡的封城正要開始。

世界彷彿停止轉動,但時間開始明顯流逝,除了本來的攝影機,畫面新增了被關在房裡的劇組彼此的視訊影像,不僅如此,導演也把真實畫面摻雜進來,現實困頓中人民用手機錄製的低畫質影像、疫情期間大家賴以為生的網路消息等,這時候的《An Unfinished Film》已經變成大型直播現場。

無論是疫情期間或是過後,網路上早已流傳過各式手機或電腦鏡頭錄製的影像,有痛苦不堪也有自得其樂,而眼前的《An Unfinished Film》無論意在寫實還是創作,影片所成就的、企圖的,已是超越同類型其他作品太多。若把中國創作者的處境一起放進來檢視這個電影,很難不替導演的真誠及勇氣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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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栢青・跟蹤小說家跟蹤 EP1|你說「豬哥亮沒有死」──不過一直活著的,其實是蔣經國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1498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1498 Tue, 09 Jul 2024 13:30:39 +0800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經國先生的輪廓很朦朧,他開口了,聲音是重低音喇叭用天鵝絨毯子蓋著。
那我要什麼?
「吹喇叭。」蔣經國說。

——陳栢青〈晚安,總統先生,晚安〉,《髒東西》
 

我認得坐我前頭那個男人,容長臉兒往下拉,頭髮齊齊往後梳,這不是英九嗎?
幾分鐘後我前座換成萬安市長、換成秀柱、換成了龍斌、換成敦義⋯⋯。

那一天,我和大半國民黨頭兒一起參加了葬禮。

按照我學長的講法:「如果要看真正頂規配置的軍樂隊和三軍儀隊,你一定要去參加這場告別式。」
我問他為什麼?

「主要是,中華民國有這樣授勳和級別的軍事將領,幾乎都辦過一輪了。」學長是軍樂隊老班底了,他說:「看看送葬的樂儀隊這個人數和組合,下一個要有能頂得上的,不知道還要等多久。」
說得死亡像手機限量款似的,講規格配備,封頂了,過了就沒了。

那時候,我就想寫一篇小說,關於蔣經國。

「豬哥亮沒有死」是 2024 年的開年迷因。但如果未來人從新聞與網路回望二十一世紀,會不會以為,一直活著的,是蔣經國。

2020 年韓國瑜競選期間自稱「庶民蔣經國」,朱立倫任黨主席時宣示「堅持走蔣經國路線」,上世紀曾任蔣經國秘書的馬英九和宋楚瑜都自詡「經國先生的傳人」,2023 年柯文哲為總統大選受訪,稱若當選「作風類似蔣經國」⋯⋯。
有一個身影,至今仍在台灣的地平線上徘徊⋯⋯。

一人救全黨,一人救全台,我們到現在依然期待救世主。

但我在意的,是他的死。尤其是,我在報紙上讀到,蔣經國和他父親一樣,死後並不葬入土中,他們的身體經過特殊處理,「奉厝」,教育部詞典的釋義是:「暫時安置靈柩」,小蔣棺柩被暫時安放在頭寮,老蔣於慈湖,兩處陵寢相距一公里,就是半世紀台灣史。

1988 年 1 月,蔣經國去世。是月 31 日,政府舉行奉厝大典。送葬車隊由停靈的圓山忠烈祠出發,過中山北路,上復興橋,下中山南路後轉介壽路又折回,朝信義路,上建國高架,最後轉上那座由總統自己下令建造的高速公路。他送了自己一程。據新聞說,台北市民夾道來送。

我看著葬禮錄影反覆停格,發光的螢幕上,一條地表上最長,最悲傷的隊伍。

我一定被什麼纏住了,我肯定加入那條隊伍中。後來,調錄影帶、查閱報紙文獻,我迫切想知道那隻隊伍沒有被鏡頭攝影到,文字所無法表現的一切。

不然你告訴我,總統送葬時演奏的歌單是什麼?(那時可沒有 Spotify 或 KKBOX 可以查詢分享。)

送葬的軍樂隊又如何配置,用哪些樂器?送別總統時,他們演奏什麼歌?那儀隊又怎麼走?他如何覆旗?抬棺? 
我對學長說,所以,這是我最接近蔣經國葬禮的一次,我要去,我想去臥底,不,去參加不相識之人的葬禮。

用死亡接近死亡。

我知道混入婚禮是這樣,如果門口迎賓收禮金是男方,我就說我是女方那邊的,櫃檯是女方的,我就說我是男方的人。
但關於葬禮,告別式門口若有人問我,你是死者的誰,我要怎麼說?

出發前再三確認,左邊褲袋是白包,如果要收奠儀我便也能盡了禮數。右邊褲袋是紅包,裡頭按民俗放了一大一小硬幣。西裝外套口袋有七片榕樹葉,還需取三葉連心者共二,單葉一。襯衫暗袋中還有紅包一只,裝了一把鹽混米⋯⋯。口袋比行軍背包還要沈甸甸。原來真正想安的,原來是自己的心。

到底怕什麼呢?

告別式開始的時間很早,我在清晨的薄霧中騎車到一殯,再斂正衣容,行禮如儀,始終覺得自己正在偷。偷什麼?偷的是一種氣,偷祭儀、偷經驗、偷看、偷天換日、偷一個人的死換別人的死,只貪圖筆下寫那個場景再活一點,最好寫出來的空氣都是純氧,那股子氛圍鮮活的⋯⋯。

小說家都是小偷。而我不只是小偷,甚至當了盜墓賊。

入場的時候,已經開始了嗎?靈堂前方儀隊踢蹬出響亮步伐,要再觀察一會兒才發現,原來儀隊們正在預演,覆旗、執旗覆棺、贈旗,覆蓋棺木的國旗一次又一次被拎起,那薄透能透光卻覆蓋死亡的,摺疊起來很有學問。哀矜和殊榮被儀隊的手壓縮成質量密集而厚實的方塊,我在內心復盤奉厝大典的文獻資料,一切正在沿線對齊。
終於等到了公祭,牧師致禱詞:「是睡了,不是死了,回到天家去」、「死人復活也是這樣,所種的是必朽壞的,復活的是不朽壞的⋯⋯。」

就在這時,我發現面前本來留空的座椅有了人。我往前一瞧,欸,這可不是英九嗎?前總統上前鞠躬致意,他不多做停留。位子很快被人頂上。靈堂地毯更像是輸送線,接著出現在我面前,是他過去的搭檔敦義,接著是曾讓黨內寄予厚望的秀柱,接著,是把厚望換掉的立委諸公們,倡議在龍山寺前噴水柱的,在立法院發言嘎拉嘎拉的⋯⋯然後,蔣家市長都來了。

啊,以為來葬禮,結果是看了個國民黨興亡史。

一次上一個,黨內勳貴們皆到哀樂之年,彼此互不碰面。看葬禮卻看出活人的門道來,生死場才有名利關,誰在前、誰在後,怎麼安排動線,誰得勢、誰落衰、誰又負了誰、誰讓誰搭把手,休去,都休去,張愛玲說從小報的兩行讀出第三行,我從葬禮裡的錯身看他們於官場上的進退。
有那麼一瞬間我忽然想,半數參與者都自稱是蔣經國的傳人,或者奉行經國遺志,這條葬禮地毯上,原來蔣經國正接連而來。

這麼說來,我想寫的,真的是蔣經國的葬禮嗎?

翻舊報紙找資料才發現,救世主的葬禮隱藏一條暗線。1987 年,蔣經國執政最後一年,混雜在解嚴、解除報禁、鬆綁中國探親政策等重大事件之間,你可能忽略一個人,但我非常在意。

就是那個田啟元。
師大學生就學期間上成功嶺受訓,因為身體不適,往三軍總醫院檢查時查出早期徵狀,診斷為愛滋病感染者,媒體大肆報導,田啟元被退訓。

進入 1988 年,老先生大去。「復活的是不朽壞的」。同年,田啟元則要求復學。
是日報紙標題:「學生染愛滋,行為要調查,師大怎麼辦,一切憑證據。」愛滋是疾病,疾病關於治療與照護,但為什麼要調查學生行為呢?學校訓委會對記者表示:「學校處理學生案件,一定要有證據。這名愛滋病帶原者學生雖自稱同性戀者,但學校還會再多方查證。」
「學校一定顧及情理法,這名學生若非行為不檢,學校准其復學後,如果班上同學不願與他一同上課,學校可請老師個別教學,就算多支出些鐘點費也在所不惜。」

你一定看出來了,同性戀很有事,同性戀是行為不檢,行為不檢才會染上愛滋。在邏輯推論的斜坡中,疾病與性行為與身份彼此連結,一環扣一環鏈結成一個鬆散卻不容拒絕的隊伍。

同志=骯髒性行為=愛滋。1988 年,田啟元只是加入這個看不見隊伍的其中一位。復學的事件後續報導是,「學生染愛滋。師大做處置,復學可以,任教免談」。學校做了以為寬大的處理,田啟元以主動休學試圖離開公眾目光。

但這列隊伍並沒有停下它的行進。

下一個報紙標題:「師大設關卡嚴禁帶原者入學。」
再下一個月,新生入學季,傳聞有感染者入學,新聞標題是:「校方:告訴我,感染者是誰?衛署:保護他,不讓你知道。」你追我跑。羞恥的烙印反覆烙在感染者身上。

1988 年,有兩列隊伍橫穿臺北城。這一列,鼓樂敲拔,老先生死了,救世主復生了,他將無數次在台灣復活。而還有一列,沈默無聲,染病的少年還沒有死,人們已經預判他死刑。此後將有無數田啟元在台灣無數次死掉,這個隊伍的人將越來越多,被貼標籤,用疾病和性行為去羞辱你。

禮成。我聽到司儀說。所以,接下來我們該去哪?

「棺木將送往示範公墓英靈殿,想觀禮的親朋好友可搭乘巴士隨同前往。」我想這是我的退場時機。

走出靈堂的時候,可能是太早起床或者沒吃早餐的緣故,白日當頭,我只覺得氣衰體虛,下盤一陣虛浮。走著走著,音樂由遠而近。我一回頭,嘿呦,那靈柩正妥妥跟在我身後。我趕緊往前走,但不管我怎麼走,棺木都跟著我。

逃不掉的。我還沒死,但是不是我已經走在那個隊伍中?1988 年後所有同志都逃不掉,當你意識到自己是誰(我是同志),你已經加入這個隊伍。(社會透過一切建構告訴你,你是同志,你就會感染愛滋,你會死掉。)

你害怕。你害怕疾病。不如說,害怕自己喜歡誰。你害怕你自己。

所以,不需要疾病殺死我,我已經先殺死我自己。

救世主在是日復活。
一個孩子在昨天死掉。

那就是 1988 年台灣的故事。那兩列隊伍一直橫穿台灣至今。蔣經國靈柩上靈車,全台北被暫停,那一刻,紅綠燈號誌暫停,寺院鐘鼓齊響。而此時我在漸沸的車聲中轉身走入人群,把紅包撕碎,再把裡頭零錢丟入附近便利商店的捐款箱中。榕樹葉歸於公園大樹下,糯米混鹽巴擲入垃圾桶中。

從頭到尾沒有回頭,像是諜報電影中的間諜,脫下偽裝,把證據拋棄,便利商店大門叮咚響,關起又闔上,一個新的我。最後,我按照網路上所說,參加葬禮完後,要去人多的地方待一待,就我自己的路線規劃而言,那就是去連鎖健身房。
不僅人多,還很陽剛,就算沾到什麼,也可以就用這股子陽氣來壯壯我膽氣。我甚至進了蒸汽房,蒸得一臉通紅,還好整以暇洗了澡。你瞧,這不只陽剛,還像還陽了。

然後,就發生了。

等回到置物櫃前,我發現,欸,指紋鎖打不開了,怎麼感應就是沒有用。老兄,你不是整我吧!我渾身上下只圍著一條濕濕的浴巾,猛力捶打著櫃門。靠,該不會有什麼「歹物仔」跟著我吧!

我抬頭對著空蕩蕩的更衣室四周,髒東西,我想。
但髒東西就是我自己。

怎麼辦呢?只好找工作人員用器具開鎖囉!
若你知道這間健身房的格局的話,男生更衣室在建築物地下室左邊,櫃檯則在一樓右翼,中間必須經過跑步區、器材區,並要爬星光大道似燈光效果大階梯朝上,還有該死的,透亮敞開向長春路的整排落地窗。

(隊伍還在繼續行進⋯⋯)
我深呼吸一口氣,身上只圍著一條潮濕的浴巾,像是遮羞布,又彷彿裹屍布,努力挺起胸,時不膽怯縮小腹,在半空音響放著碧昂絲還 Lady Gaga 的高音中,一階一階、一步又一步,既害羞,走上了像是無止盡的台階。

【跟蹤小說家跟蹤】

靈感很難追,小說家一直跟。想當故事的狗仔,後來發現自己成了週刊主角。旁觀者變當事人。那些筆下小說怎麼誕生的?小說的花邊與邊角料足夠生出另一個故事,跟著小說家八卦臥底跟拍。


【陳栢青】

1983 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並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出版有散文集《Mr. Adult大人先生》、小說《尖叫連線》、《髒東西》,另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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頒獎典禮上,沒有人是局外人──那些年的黃色毛巾,和他們的感言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1496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1496 Sun, 30 Jun 2024 19:15:12 +0800

第一次走上金曲獎的舞台,陪著巴奈的,依舊是那條「沒有人是局外人」的毛巾。

今年 5 月 20 號,巴奈隨著蔡英文的卸任離開凱道,回家了。回想 7 年前駐紮凱道,就是因為《原住民族土地或部落範圍土地劃設辦法》,那也是「沒有人是局外人」誕生的起點。而巴奈發起的原轉小教室,網頁上是這麼介紹這條毛巾的:

「2017 年最夯的運動用品,拍照、擦汗、送禮自用都合適」

——簡介或許還遺漏了一點:參加頒獎典禮。



為了抗爭運動而生的黃底紅字毛巾,從 2017 年開始,成為台灣各個頒獎典禮上最顯眼的沉默異音。走過金曲金馬,也上過台北電影獎的紅毯,這條毛巾最早的大舞台,是 2017 年的金曲獎。

那一年凱道抗爭伊始,緊接著 3 月,經濟部核准亞泥新城礦區的礦業權展延申請,《礦業法》的爭議被帶到大眾眼前。於是從金曲獎紅毯開始,音樂人紛紛表態:米莎x地下河和謝銘祐分別拿著「礦業改革」和「撤銷亞泥」的標語手牌,郭明隆和達卡鬧更是直接拉起「沒有人是局外人」的毛巾——這是這條毛巾第一次在頒獎典禮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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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金曲獎・郭明隆、達卡鬧(圖片來源:金曲 GMA)

進入典禮會場,聲援更是綿延不斷。陳星翰在領獎時直接喊出「Fuck!亞泥!」,林生祥在台上提醒隔日還有撤銷亞泥的遊行,擔任頒獎人的舒米恩則用他一慣的溫柔說,她也想要在凱道上寫歌。

然而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是開場海雅谷慕的表演。第一首歌,他唱的不是那些耳熟能詳的代表作,而是專輯《我是海雅谷慕》裡的〈別哭小女孩〉:

「在不遠處 他們的家/幾台怪手 轟隆隆的響/白色布條 隨著風無言的抗爭/家不見了」

唱完這句之後,海雅谷慕展開高舉手裡「沒有人是局外人」的毛巾,身旁毛巾也披掛在 4 位合音歌手的脖子上,這 7 個字比歌聲更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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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金曲獎・海雅谷慕(圖片來源:台視)



好在這條「沒有人是局外人」的黃色毛巾,從來不曾在頒獎典禮消失。

接在金曲獎之後的下一棒,是同年的台北電影獎。以紀錄片《MATA-影像之初》入圍的鄭立明,一上台就拿出毛巾,台下有記者喊,「媠啦!」事後他在個人網站寫下當時的緊張:「當天,典禮前出門我塞了三條毛巾到包包裡,直到喚我們上場時,工作人員說明包包先放置一旁,不要帶上場時,我還心裡一直想別把毛巾一起忘了。」

但毛巾終究順利舉出來了。鄭立明寫,「也許,也許有一天能這些毛巾蓋住大片台灣土地,守護它們。

更大的舞台,是在那年 11 月的金馬獎。楊雅喆不只在紅毯上綁著「反亞泥」的布條,在以《血觀音》拿下最佳劇情片獎時,上台前他懷裡就穩穩地揣著那條黃色的毛巾,等待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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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金馬獎・楊雅喆(圖片來源:鏡新聞)

「血觀音是一個不正向的電影,在這個需要正能量的時代,但是我認為,揭發了某一些黑暗是讓這個社會更進步的一個動力。2008 年,魏德聖導演的台詞說:『山嘛提去 BOT、海嘛提去 BOT,啥物攏提去 BOT,啊毋過這馬十年了後,逐項攏閣佇咧 BOT。而且勞工的工作時間閣較長,我怨恨這个世界。」

「所以,我要說的是,在這個社會裡面,沒有人是局外人。」

那是 2017 年,中國影人還沒因為傅榆的致詞抵制金馬獎。頒獎台上有台灣人、香港人,和從小在中國長大的台商二代;台下還有更多的中國影人,都在鼓掌。



在掌聲之後,議題的熱度慢慢冷卻。

隔一年的金音獎,和巴奈密切合作的樂手李承宗帶著毛巾上台,他對巴奈說,「謝謝你們教會我怎麼樣做一個真正的人,你們在凱道已經奮鬥 612 天了,你們辛苦了。謝謝每一個在台灣島上,不管你用音樂或是用任何其他的專業,還在這個島上奮鬥努力,想要讓明天變得更好、想要讓這個社會變得更公平的每一位。沒有人是局外人,我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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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 金音創作獎・李承宗(圖片來源:金音創作獎)

 

而在巴奈今年上台之前,「沒有人是局外人」毛巾上一回出現在台灣的頒獎典禮,是 2022 年裝咖人入圍最佳新人獎時,吉他手小朱在紅毯上沿路高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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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金曲獎・裝咖人(圖片來源:裝咖人)
 

2020 年的金音獎,獲得特別貢獻獎的女巫店及創辦人彭郁晶,一群人在台上也舉著毛巾。彭郁晶把這句口號化用為女巫店的集結過程:「這個店不只是我的女巫店、也是小女巫、也是所有歌手、所有樂手、所有來參與過這個場地的客人一起共同創造出來的女巫店。」

那晚巴奈也在台上。一旁的彭郁晶把毛巾舉反了,但沒關係。那 7 個字誰都看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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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金音獎・彭郁晶(圖片來源:金音創作獎)

而在典禮之外,「沒有人是局外人」這句標語也成了這些年裡最響亮的抗爭口號之一,被用在不同的議題上、被用在不同的顏色和不同的陣營裡。但對巴奈來說,這句話從來就只關於腳下的這片土地,母親台灣。

上一回來到金曲獎,巴奈也帶著毛巾。2021 年她以專輯《愛,不到》入圍金曲獎最佳華語女歌手獎,「沒有人是局外人」毛巾陪著她走上紅毯。那一年她沒有機會上台,紅毯上受訪,依舊「沒有人是局外人」——

「我部落的家人都在為我加油,美麗灣度假村開發案的夥伴們在沙灘上很辛苦,知本溼地光電案的族人朋友們都在河口處,也很辛苦。」

在這裡呼籲大家,沒有人是局外人。守護土地是我們的責任,再把土地好好地交給下一代。我們在世界上多時候被支配著,這張專輯藉由探戈元素探討權力支配關係,很希望能透過專輯表達出,一個國家要有追求正義的精神跟勇氣。」

沒有人是局外人。所以,不要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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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金曲獎・巴奈(圖片來源:金曲 G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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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股長:從歌唱離別的人,到離別的人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1495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1495 Sun, 30 Jun 2024 14:17:45 +0800

2005 年 10 月大阪一間咖啡廳裡,吉他手水野的臉色並不好看。

苦惱的對象,是生物股長即將主流出道的第一張單曲——彼時,本以神奈川街頭表演為主的他們,被唱片公司相中,公司給予為期一年的緩衝期,好好琢磨第一首主流發行的單曲。編曲完成後進入作詞階段,那是更可怕的修煉,砍掉重練、砍掉重練,就這麼來來回回超過 30 遍。

剛在大阪結束演出排練,也匆匆趕到會場附近的咖啡廳重寫歌詞,那幾天終於交付了最終版本的〈SAKURA〉。

隔年 3 月,《SAKURA》發行,成為日本當紅的廣告歌,長居 ORICON 排行榜 31 週,是生物股長後來成為日本國民樂團的起點,這首在大阪咖啡廳裡寫成的歌,成了三人故鄉神奈川縣小田急線的發車音樂,並最終讓他們登上紅白。

許多人將《SAKURA》視為生物股長一舉成名的開端,然而多年後受訪時水野回憶:「我們花費了一年的時間製作《SAKURA》這張專輯,我們不希望《SAKURA》被當作一砲而紅的奇蹟。



起初,唱片公司曾以「太多 J-POP 都用櫻花當作歌名」反對〈SAKURA〉這個歌名,但三位團員意志堅定:「如果我們喜愛日本音樂,卻因為太多日本歌曲叫櫻花而反對的話,是非常失格的一件事。」

於是,櫻花雨灌溉了整支 MV,隨著粉色花瓣降落,所象徵的物哀與殉美,也在各種細節裡共鳴:時鐘,制服,空無一人的斜坡路,即將駛往另一端的電車,少女的徬徨與目送。櫻花迎接春天的到來,綻放卻終究是凋零的同義詞。

但即便是凋零,即便是總有一天的失散,生物股長唱出離別,總是那麼有力量。

比如,《BLEACH 死神》的片尾曲〈HANABI〉以煙火之轉瞬,模擬離別前的捨身燃燒。〈茜色の約束〉關於終將失散的人們,用力攫取記憶中茜色傍晚的那一天。生物股長對離別的歌唱,並不絕望,而是徹底燃燒的覺悟,就連激昂的〈青鳥〉,歌詞也處處暗示著終將發生的下墜——

那是一種向死而生,向離別去愛的力道。

一如〈YELL〉曾震動無數人的質問:「サヨナラを誰かに告げるたびに/僕らまた変われる/強くなれるかな?」

每一次向誰說再見,都會讓我們改變,變得更堅強嗎?

〈YELL〉讓生物股長第一次獲得 ORICON 榜上第一,而後被選為 2009 年「NHK全國學校音樂大賽」初中組的必選曲,成為膾炙人口的日本畢業歌。

只是歌唱離別的三人還不知道,他們也將要面對屬於生物股長的離別。



2021 年 6 月 2 日,與水野一同創團的吉他手山下宣佈從生物股長畢業,根據《朝日新聞》報導,山下的離開是因為對音樂想法不同,因而決定轉往幕後創作。

同年專輯《WHO?》裡的主打歌〈TSUZUKU〉(日文裡的「続く」)是生物股長的繼續,也是山下的繼續。儘管方向不同。6 月 11 日橫濱,三人最後一次同台共演,眾多粉絲共襄盛舉,演唱尾聲,安可聲響徹,彷彿想將山下的腳步給留下。三人最後一次共演以最初的曲子〈SAKURA〉結束,像一次緊握,像一次鬆手。

那晚水野說:「從現在開始,生物股長會繼續下去,山下也會在不同的地方繼續他的生活。」


さよなら さよなら ぜんぶ 忘れない
再見 再見 我全都不會忘記

想いをつれていく一緒に生きていく
帶著這份思念 一起活下去

——〈TSUZUKU〉

事後創作平台 note 分別訪談生物股長三位成員,其中吉岡說,「後來我才知道,隊長(水野)寫〈TSUZUKU〉時,想到的就是山下。」不啻如此,十幾年來寫下的歌詞,忽然彷彿都是為了這一刻而提前做的準備。「雖然是一開始就存在的歌曲,但其實和現在的情況是一樣的。」

山下則提到,「還是會有遺憾的心情,然而,我認為在還能感受到遺憾的時候停下,是一種幸福。現場好像有很多粉絲跟工作人員都哭了,我們也收到粉絲的留言,希望我不要退團——但在這樣的情況下,能夠進行最後的現場表演,我想反而是幸運的。」

生物股長變成了如今吉他手水野與主唱吉岡的雙人編制。水野仍記得為此他們重新拍了形象照,真正意識到,我們真的是兩個人了,「我半開玩笑地向吉岡提議,『也許換個位子,心情就會改變吧?』」本來站在三人形象照中左邊的水野,初次站到了吉岡右邊。他說,「氣氛不一樣了。」



水野說,「我認為如果沒有這 22 年,這一切就不會發生。」22 年的經歷閃閃發光——所謂光,是生命與創作被時間刮出了細縫,無數折射的加總。就像水野說的,不用當成一瞬的奇蹟。

「我相信每個人的生命都是貴重的。我覺得 20 歲的人 20 年的資訊量、30 歲的人 30 年的資訊量,絕對比一首 5 分鐘的歌曲所能承載的更重要、更珍貴。因此,與其通過思考『那個藝術家唱了怎麼樣的東西,我認為這種思維方式很酷』來享受音樂,更可以是以『當我聽到這首歌時,它讓我想起了某個人』的方式,來享受它。」

出道 20 多年,生物股長從最初在神奈川街頭流連的大學生,到站上紅白,也接續面對人生中必然的相遇與別離,水野與吉岡近幾年也各自當上了家長。

金曲 35 的舞台上,當〈青鳥〉那句「飛翔いたら/戻らないと言って」響起,相信台灣的聽者也在那一瞬間,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某個人」——可能是看《火影忍者》片頭曲裡對望的佐助與鳴人,可能是曾幾何時在櫻花樹下演奏的水野、吉岡與山下,可能是離別時分追尋的背影,以及追尋著的我們。

這些是,不是奇蹟的生物股長,帶給我們的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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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這個世界上的房思琪們──《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被翻譯出國之後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1494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1494 Fri, 28 Jun 2024 11:14:57 +0800

2017 年 2 月《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出版,兩個月後作者林奕含於家中自縊,成為台灣社會一道集體傷口,至今仍在發痛。

同年 5 月「防狼師條款」立法院三讀通過,那幾年性平教育議題也在公投催化下沸沸揚揚,許多人才第一次知道什麼是權勢性侵。原本細弱的聲音因此被傾聽:2021 年以實體信件陳列性暴力倖存者自述的《38 號樹洞》,展覽多封信不約而同提及林奕含。去年 #MeToo 浪潮滾滾、今年黃子佼事件爆發,人們紛紛引用書中句子:「如果這件事情正在發生,我們要怎麼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暴小女孩為樂?」

七年了,我們還是被同一句話震動。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如今已在台灣 53 刷,林奕含受訪的文章、影片和社群足跡一再被複習。該書也售出多種語言的翻譯版權,在世界各地扎根,當前全球銷量已超過 200 萬本。房思琪式的暴力,得以被更多人指認。

而《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向外輸出的第一站,是中國。

2018 簡體中文版《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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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無
出版|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繁體版出版僅隔不到一年,2018 年 1 月,《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由北京聯合出版,並在 2020 年再出精裝版。統計至 2024 年 5 月,豆瓣上 12 萬人標記「读过」,打出 9.2 的高分。#房思琪 #林奕含 等關鍵字也曾在林奕含逝世五週年、或相關時間點衝上微博熱搜,一場盛大的悼念。

不少人關注起林奕含及其後續事件。有人短評本作是「舌头被阉割的女性,和整个社会一起书写的耻辱之书。」;有人寫下「这个世界上的李国华们」盤點自己曾遇上的李國華,指認曾經的創傷與爆炸,她說,「全世界应该还有成千上万个女生都懂,这种站在地狱之火里对着世界微笑的感觉。」

2018 韓文版《팡쓰치의 첫사랑 낙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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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허유영
出版|비채

2019 泰文版《สวนสนุกแห่งการลงทัณฑ์ รักในฝันของฝางซือ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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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อารยา เทพสถิตย์ศิลป์ เขมณัฏฐ์ ทรัพย์เกษมชัย
出版|Maxx Publishing

2019/2024 日文版《房思琪の初恋の楽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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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泉京鹿
出版|白水社

2021 俄文版《Райский сад первой любв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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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Наталья Власова
出版|Есть смысл

俄文版的書名翻譯相較不同,省去「房思琪」僅留下「初戀樂園」。

2023 波蘭文版《Raj pierwszej miłości Fang Si-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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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Aleksandra Woźniak-Marchewka
出版|Wydawnictwo Yumeka

2024 英文版《Fang Si-Chi's First Love Paradi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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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Jenna Tang
出版|HarperVia

隨著今年英文版《Fang Si-Chi's First Love Paradise》問世,譯者 Jenna Tang 亦來台與讀者分享,游擊文化舉辦「《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英文版的翻譯與迴響:跨文化轉譯的挑戰」講座,邀請劉芷妤與譯者對談,談談英文版《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翻譯上的挑戰,如何讓台灣的性暴力議題與英文讀者接橋。

英文版《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如何翻譯?

英文版簡介上第一句話:The most influential book of Taiwan’s #MeToo movement。台灣 #MeToo 運動中最具影響力的一本書。

然而這也不是一本好翻譯的書。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引據許多中國古典詩文中的意象與修辭,一串串符碼,為李國華及其暴力鑲滿文學巧言令色的虛偽,封建美德之頌揚與樂園之殘敗形成對比,敘事的推進亦不遵循常規結構,意識路徑的閃跳,使其在被轉譯成其他語言時,必有文意上的遺失與補齊。

Jenna Tang 坦承耗費多年時間讓英文版本問世,輾轉詢問過 30 多間出版社;最後由知名出版社 HarperCollins 旗下品牌 HarperVia 出版時,也與編輯 Alexa Frank 逐字逐句歷經紛繁討論,《Fang Si-Chi's First Love Paradise》於焉誕生——這也是 HarperCollins 首次出版來自台灣的文學作品。

翻譯之艱難,Jenna Tang 帶我們咀嚼以下幾個例句:

整個高雄港就像是用熨斗來回燙一件藍衣衫的樣子。一時間,她們兩個人心裡都有一點淒迷。成雙成對,無限美德。

The whole of Kaohsiung Port resembled a blue blouse being ironed, smoothed over back and forth. The view made them feel sentimental and sad. They were soulmates who shared the infinite beauty of existence with one another.

「成雙成對無限美德,我光看中文我都有點迷惑了,為什麼要放在這個地方?」翻譯時 Jenna Tang 自疑,「這是翻譯中比較困難的,很多地方我都覺得這是不是只是我自己的讀法而已?再加上我也不可能直接問作者,這很挑戰。」

成雙成對無限美德,其中「美德」大可以直翻成英文裡的 virtue,Jenna Tang 卻憂心斧鑿過重,「回頭看,我自己的解讀是在講這兩個好朋友的關係,就像一對雙胞胎,他們好像有那種 connection 在,然後兩個人肩並肩站在窗口看高雄港,看不同的船駛進駛出,所以我用 shared the infinite beauty of existence with one another,去闡釋她們共生的關係。」

怡婷感到啃鮮生菜的爽脆,一個字是一口,不曾有屑屑落在地上。

Yi-Ting felt the crispness of the words like munching on fresh cabbage, each word a single bite, nary a wasted scrap.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除了修辭的繁複,聲腔與節奏也經過設計,然而礙於文法等限制,要將中文的節奏直接複製進英文也很困難,翻譯時 Jenna Tang 嘗試模仿,一點點敲擊字磚,「當時候我跟(翻譯導師)Mike 就想說這段應該有節奏一點,最後就用 nary a wasted crab,意思是一點都不剩。」

她欲仙而仙我,她飄飄然而飄我。

Stunning like a goddess, lifting him with her shining radiance.

讀到此段,Jenna Tang 腦中自動浮現「昇華」的意象,英文中也有昇華這個詞,但那並非英文系統下最合適與貼近的措辭,「這一段是在講書中角色伊紋,形容她很有魅力,對我來說這就像電影特效裡有一個光暈煥發的感覺。」繼而使用了 shining radiance。

仍然不明白伊紋姊姊當年怎麼願意告訴還是孩子的她們那麼多,怎麼會在她們同輩連九把刀或藤井樹都還沒開始看的時候就教她們杜斯妥也夫斯基。或許是補償作用?伊紋希望我們在她被折腰,進而折斷的地方銜接上去?

How could she teach them about Dostoyevsky when they hadn’t even started reading Giddens Ko or Hiyawu? Maybe she was compensating for something? Did Iwen hope we would get the message that she had failed to understand at our age? By teaching us what she thought we needed to know, did she hope we would be able to put the broken parts of her back together?

對照來看,除了學到九把刀的英文名字是 Giddens Ko,藤井樹是 Hiyawu,最後一句裡針對「折腰」這個詞,Jenna Tang 當時也與編輯反覆琢磨。「中文裡的腰(waist),在西方概念裡有時候會用背(back)來表達。」但在她心中,腰就是腰,不是背。不過最終之所以選用 back,並非妥協,反而緊扣另一段思路:「英文有 back you up、they will back each other up 的講法,我想放進女角互相支持、共存的影射,才決定用 back——但我還是覺得那是腰!」

回憶今年在美國舉辦《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翻譯巡迴講座,即便過程中還是會遇到騷擾者,也不免有所掛慮,(「很怕有人一直說 Chinese、Chinese、Chinese,然後我就會又要解釋 Taiwanese、Taiwanese、Taiwanese」),但 Jenna Tang 仍慶幸許多人抱持善意,忍痛靠近權勢性暴力的議題,以及這樣一本來自台灣的書。

除了上述幾種語言版本,《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日後還預計會有西班牙文與越南文陸續推出,並也還不是終點。始終我們能做的,就是繼續見證——見證或許無法療傷,甚至更痛,但見證,總是陪伴與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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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算:仰望到成為的距離──專訪鄒序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1493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1493 Tue, 25 Jun 2024 17:17:41 +0800

做音樂的人

喜歡上站上舞台表演,其實是因為 Beatbox。建中口技社。

在這之前鄒序僅有的表演經驗,頂多是小時候參加二胡比賽。小學時拉二胡,老師是那種樂於鼓勵的類型,他覺得自己是有天份的,但拉二胡很有自信,上台比賽卻很無聊,要穿得很正式,那種古板的感覺他不喜歡。

甚至二胡也不是他最喜歡的。他從小長在一個什麼音樂都聽的家庭,家裡常在的背景音樂交雜著京劇、小野麗莎、Air Supply 和伍佰(偶爾還有姊姊聽的少女時代和 Super Junior)。當同溫層外的同齡小學生在聽蔡依林,他愛的是老鷹合唱團的〈Hotel California〉、從 YouTube 上認識 Tomorrowland,喜歡上 EDM,也喜歡鄉村藍調。小學的年紀,說得出口的音樂人已經比大部份的樂迷多上許多。

那時候的他只知道自己單純喜歡音樂,很喜歡很喜歡。「但當時其實對做音樂沒有什麼想像。」

在建中,其實大有其他跟音樂更相關的社團:熱音、流音、另音、爵音,但,「我覺得他們有點 too mainstream,就是酷小孩都去那邊,我覺得這個選擇太無聊了。」也加過一陣子科研社和班聯會,結果一個都在上課、一個都在辦聯誼,都不好玩。

他喜歡往更有趣的地方去。一開始還想過參加雜耍社,「覺得他們東西丟來丟去很帥」,只是裡頭沒有熟人,有點怕生。最後是朋友想參加口技社,他雖然對 Beatbox 一無所知,但聽起來很酷,就一起去了——結果朋友半路跑去合唱團當團長,倒是鄒序留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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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鄒序眼裡,口技社是聚集一群「很難形容的人」的地方,「有小動物型的、有那種感覺兇神惡煞的,也有那種去那邊混的,什麼樣的人都有,標籤很雜亂。我很喜歡那種流動感很強的人。」

至於鄒序自己身上的標籤,則是,「算是一個外來的、天份很強的人?」

天份很強,技巧練得快,同時他發現自己是可以「做音樂的」。口技社不時就要生出個表演來,有的時候是學長要驗收,有的時候是對外演出,可大可小,但共通點是,沒有標準答案。「像熱音社或流音社,他們都有一個既定的樣板可以去 copy,但口技社幾乎沒有,你可以結合各種東西,就很好玩。」

後來發現,每次大家聚在一起,「自然而然地,排表演會以我的意見為主。」不只安排最基本的人聲和段落分配,鄒序想法特別多、什麼點子都有。他玩過 Beatbox 結合吉他自彈自唱、用 Looper 效果器疊出一層一層的 Beatbox 人聲,或是找 EDM 編曲襯底——「後來發現,這對我編曲的 idea 很有幫助。」

自信讓他上台自帶光芒,「那時候很多學校都被建中口技吸引,尤其是北一女很喜歡邀請我們去表演,成就感從那時候慢慢累積下來,就開始喜歡上表演——畢竟表演都是我排的。」

口技社三年,他從聽音樂的人,第一次變成做音樂的人。

揹上行囊

但他還是沒有想過寫歌——直到高三那年,鄒序和兩個朋友一起參加建中畢業歌徵選,他們寫的〈行囊〉最後高票勝出,成為第 69 屆建中畢業歌。

那是 2017 年的事了。如今七年過去,YouTube 影片底下的留言每年更新:「XXXX 年還在聽。」甚至有人寫,「每次聽都越來越想考上建中。」那是一首歌能夠帶給人的共鳴與震動。

最一開始,鄒序也曾經是仰望畢業歌的人。

2012 年,一首 15 所高中學生聯合創作的〈風箏〉傳遍全台灣,才國一的鄒序也聽到了。「我覺得它很 original,而且很真誠。」到了自己也將高中畢業,他想起了〈風箏〉,「〈風箏〉後面那幾屆的畢業歌我都覺得有點無聊,同時又覺得我這麼會講,要不要乾脆自己做做看?」

一開始也不知道要怎麼寫歌,高二的時候他開始聽 Neo Soul,「想要弄一些歪歪的、但很高級的畢業歌,結果做出一些很歪的 beat——覺得哇,太難了,太偏門,大家沒辦法跟著唱。」後來自己試著彈吉他、學著用軟體 key 和弦,摸出整首歌的骨幹。

2017 年 6 月 3 日,鄒序和兩個創作夥伴一起站上建中畢業典禮的舞台上,唱畢業歌。歌雖然是一起寫的,整首歌他負責的歌詞其實不多,饒舌個幾句,站在台上的感覺卻永遠難忘——

那是他目前人生裡,經歷過最多觀眾的一場表演。後來出專輯辦專場,人數都沒有 7 年前的那一天來得多。

那種感覺他一直記得,「我很喜歡被掌聲回饋的力量,很爽,會讓我變得更快樂。那種感覺是,你自己喜歡的東西共鳴到很多人,然後被很多人一起肯定,所以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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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回過頭來,最珍貴的不是現場演出的掌聲或是點閱數字,「我覺得最珍貴的,是我們完全是從零開始去實驗、去摸索。沒有人告訴我們要做什麼、大家都不會寫歌,也沒有寫過任何歌,所有東西都是從 YouTube 上學,然後自己摸索出一條路——那個感覺很讚。」

這種開荒闢土的氣魄,在以往好學生的人生裡都是少見。「以前都是很清晰的道路,很多人走過,而你只要夠努力,或者是你有對的方法,就可以順順走那條路。」

而他不想要走那樣無聊的路。

自己

大三那年為了參加金旋獎,鄒序和幾個朋友組成樂團 Quranteen,他們寫的〈把水開著〉一舉闖進當屆金旋創作組決賽,成績還算風光,台上的鄒序卻是有點心虛的。

他一直知道自己沒有那麼會唱。

「我有意識到我不是個唱歌算好聽的人。其實我小時候唱歌很好聽,但是變聲之後,就真的很難聽。」不常開金口,除非是口技社的表演,「因為大家唱歌都一樣難聽——畢竟都不是來唱歌的。所以我來頂一下,至少我比較有音準,但我一直都覺得我的音色不怎麼樣。」

開始寫歌之後,「錄音當下其實也沒什麼感覺,因為我一直都是比較注重編曲的人,但是放著之後過一陣子回去聽,哇唱得真的滿難聽的!」

但即使知道自己聲音有所限制,他卻也從沒想過只當個幕後的創作者,有些創作只能屬於自己。「我開始想寫詞,就是因為我想唱。我覺得我的詞,我唱最成立,我會有我自己想要試著發展看看的風格。」

後來演出的邀約多了,他一次次感受到在舞台上唱歌是另外一回事,「練團跟上台表演,聽到的東西不太一樣,所以會有很大的落差。然後你的聲音就會變得很重,變得比較難掌握,缺點就會一覽無遺。」而且和錄音一樣,更多時候唱的當下沒有感覺,回去聽重播,「哇天啊,好難聽啊。」

這一兩年裡,鄒序好好找了唱歌老師上課,沒有琢磨成唱將,但至少有了一點自信——「偶爾還是會怕怕的。如果在表演當下就覺得很難聽,我就不會再事後重聽了。但如果不小心聽到的話,就會刺激我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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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輯裡的歌,credit lists 上大部份是鄒序自己擔任配唱。他其實也不太確定配唱的工作,自己攬下只是為了省錢。後來發現,「有人配唱的話,以前的我可能會有點過度想要配合,自己就會不自在或心虛,結果聲音發揮不出來,反而讓錄音的 flow 被打亂。」

於是他寧願選擇自己來。這是這個世代許多年輕創作者的典型——能者多勞,一手包攬創作與製作,YouTube 是最可靠的老師,所有做音樂的手藝都靠自己摸索。

鄒序知道自己耳根子軟,決定很容易被別人的意見改變,但做音樂,他希望只有自己。「不然我的個性就是很容易相信人家的判斷——因為我覺得他如果這麼有信心講出來,那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直到專輯半路,他發現真的有只靠自己跨不過去的門檻。

擰毛巾的專業

專輯裡的〈夜行〉〈Wish I Had Something To Say〉兩首歌,是鄒序第一次把創作完全交給別人製作,找來的幫手,是 Hello Nico 的吉他手,近幾年轉為幕後製作的李詠恩。

〈Wish I Had Something To Say〉樂團感強,合成器比起其他歌曲用得更少,鄒序覺得自己不是玩樂團的人,對於做這樣一首歌信心缺缺,於是請來樂團經驗豐富的李詠恩製作。〈夜行〉則是李詠恩本來就知道的歌,順著緣份一起交到他手上,卻變化出意想不到的樣子。

李詠恩在臉書上用「鬼改」形容〈夜行〉的製作過程——從原本五分鐘的長度,大刀闊斧砍去一分鐘,「原本我會覺得有點冗,但是我捨不得刪,只是現在多一個人可以幫我做決定了。」狠得下心,是第三者視角才有的氣魄。

與專業製作人一起出現的,還有李詠恩帶來的專業配唱老師,於是自己當配唱製作人時的盲點也被點出。原先自己唱〈夜行〉歌詞,怎麼唱都覺得表情太平,油門再多催一些,又唱得太過誇張,「這些東西本來都沒有絕對的答案,但是我找不到最平衡的表情。」後來是配唱製作人古晧要他錄音時手擰著毛巾,隨著旋律繃緊再放鬆,彷彿車行起步、加速或煞停時的不同力道。

「像古晧老師這種有經驗的人,他可以幫在你 mindset 上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你在那個位置上唱出來的東西就可以成立——這是我幫自己配唱做不到的事情。」

第一次有外部的製作人走入創作裡,鄒序用「大開眼界」形容這兩首歌的製作過程,那是以前非專業個體戶難以觸及的細膩。只是初次嘗試,畢竟還是有不習慣。

「有點不太習慣這首歌,在沒有我的監督之下就完成了。因為做其他歌的時候,每一步我都在,但是交給製作人的話,我就不用做事——可能我只編了 60%,但是他會幫我完成到 100%,我參與的部份突然沒有那麼多了。雖然很輕鬆,但會有點不安。」

甚至比起不安,他更擔心的是溝通上的卡關。「假設有他的審美跟我的審美有衝突,我該怎麼樣有禮貌地表達?我是很樂意去接受別人的意見的,但我希望是不涉及情緒的溝通,因為我很怕跟任何人交涉變成一種情緒上的對抗,很沒意義。」

但這些擔憂最後都沒有出現。新手村的庸人自擾過後,他知道專業才是能走得更遠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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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請給分

對鄒序來說,音樂這條路一直是順風順水的。高三寫了畢業歌,大學開始玩音樂,在圖書館裡打開電腦不是唸書,而是戴上耳機開啟編曲軟體寫歌。參加金旋獎、有了一些人關注,下定決心做音樂也沒人阻攔。畢業之後拿到補助,必定要生出一張專輯來,沒想到就這樣入圍了金曲獎。

一切都是幸運。

靈感出現也是幸運。以前寫的歌,大約有六成都是靈感自己找上他,有感而發就能寫成一首歌,但現在起要當個專業的音樂人,鄒序不敢只仰賴幸運與靈光,「我現在開始會為了寫一首歌而特地蒐集靈感,一方面也是好玩,像是出功課給自己的感覺。我很喜歡那種先給一個框架限制,然後在那個框架裡面發揮,這樣子才有機會跳脫那個框架——你要在既定框架下面,做出一些其他人想不到的事情,這對我來說就是好玩的。

他喜歡這種有目標性的感覺。今年七月即將播出的樂團選秀節目《一起聽團吧》,鄒序也報名了,和幾個朋友組成鄒序 & Hoganband,頭一回登上電視。

「音樂型的競賽我本來就很有興趣——其實我也有想過參加《大嘻哈》,因為我也滿喜歡饒舌的。雖然我作品不多,但我覺得我滿會饒的。」剛巧《一起聽團吧》的節目消息出現,他決定順勢上車。

上節目,是為了認識更多酷的人,也想要有更多的表演經驗值。但沒有說出口的目標,或許是檢驗自己。

沿途風景暢通,難免讓鄒序迷惑。「我最重要的成就感其實都來自我自己。我的心之所向很明確,但不確定我的客觀條件能不能支撐——我是不是眼高手低?我的音樂真的有料到可以讓我繼續生存嗎?」

在他心裡這是肯定句。「我一直都覺得我有料。只是不知道大家會不會覺得我有料。」但那種心情不是迷惘,而是面對挑戰的興奮。

比賽才剛開始,現在換鄒序登上舞台。評審請給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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