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物絮語】蘋果派，及其相關
當我咬下第一口蘋果派時，我就後悔了。
不，當我走下樓，在宴會廳門前剛好對上她的目光，就感覺大事不妙。又或者，其實這一切來得更早，在我知道公司要辦這個愚蠢的「員工自家烘培餐會」時，就已胃部痙攣。
規則很簡單，就是每人貢獻一道自己做的菜，由老闆處理飲料，當作一季結算後的休閒之夜。「休閒」，我琢磨這個詞，顯然，它的意義正在被稀釋。
由於我不想為這群人做菜，所以，我立刻舉手表示我連瓦斯爐都轉不開。
「沒關係，」老闆沒有戳破這個顯而易見的謊，他大手一揮，丟給我好幾張訂單：「妳負責飲料和甜點。」
當我好不容易搞定半糖、雙糖、珍珠、波霸以及各種茶類的排列組合後，轉頭一看——櫃台上有八大籃要扛到宴會廳的零食西點，等著我。
我覺得，我說錯了謊
我沒想到的是，在這一天結束之前，我還會說錯更多的謊。
※※※
當我上下樓超過十趟，終於擺脫手搖飲品與甜點擺盤時，公司人員已陸續聚集到宴會廳。趕在洗手間爆滿前，我衝進樓梯間轉角，霸佔洗手槽清潔我沾滿糖霜與飲料的雙手。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一直洗下去。
但是，打掃阿姨舉著拖把站在旁邊盯著我。
我想，從成為員工那天開始，我就別無選擇。
我一邊下樓，一邊往會場望去。
就在這一瞬，我突然看到見了站在門口的新進實習生。
她低著頭，站在門邊，身體緊繃。她穿著西裝外套與及膝窄裙，那種古板卻永遠不會出錯的樣式。她的眼神，不斷往宴會廳裡的桌上飄去，但雙腳釘在地板上，一寸不移。
我正猜想她為何如此緊張，她卻抬起頭，對上我的視線。
她咬著下唇，明亮的雙眸編碼出求救訊號，穩穩發射過來。
於是，我微笑走向她。
※※※
「嗨，妳怎麼不進去？」我率先開口，而她驚訝的看著我。
「喔，嗨，妳好，我是編輯部的實習生——」她立刻轉開目光：「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進去……」
「當然可以啊。」我輕推她的肩膀往內移動：「如果妳不放心大家的手藝，也有很多好吃的點心喔。」
「我想說，那個，我帶來的東西……」她低著頭說：「我覺得，我帶的沒有大家拿來的這麼好。」
「拜託，才不會，妳一定做得很好。」我面露微笑，鼓勵她：「告訴我，妳把它放在哪裡呢？」
她用手一指，我順著目光看過去——
在桌子正中央那黃澄澄逼近潰爛的一灘，只有瞎子才會沒看到。
「它是一個蘋果派。」她似乎理解我一瞬的沉默，開始解釋：「它原本很好的，真的，我從烤箱拿出來的時候，它很漂亮。」
「但是我拿來的時候它掉到地上了，我有裝在盒子裡，可是還是變得有點爛爛的。」她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鞋尖，雙手絞在一起：「唉，我應該直接把它丟掉，或是拿來報到完就丟掉的，我覺得也不會有人想吃。」
我看著她垂下的雙眼，緊繃的肩膀，以及鼻子上細微的雀斑。
周圍嘈雜的人聲突然消失，只有她短短的瀏海，隨著空調輕微擺動。在搖晃的栗子色髮絲下，露出她些微光潔的額頭。
「妳猜，誰有榮幸得到那第一片蘋果派呢？」
我笑著拍拍她肩膀，走過去拿起一塊：「我要吃啦。」
我其實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明明就非常痛恨蘋果派。
更何況，是一個賣相不佳的蘋果派。
※※※
不要去看那團爛掉的芥黃色表面。
我張嘴開始吞食，同時在腦內信心喊話：妳做得到，是的，涼御靜，連那麼複雜的手搖飲料統計妳都能完美達成，吞一塊爛掉的蘋果派又算什麼東西。妳做得到的，絕對可以。
她全神貫注地看著我，彷彿我啃餅皮的樣子是全世界最美麗的事物。
我囫圇吞棗，在我能感受到味道以前，立即強迫喉嚨將一團團帶有酸味的麵粉吞下去。
同時，努力朝她微笑。
當我終於殲滅手上的蘋果派，她好像同時也得到了一把粉色光波槍，雙眼朝我連發一顆顆巨大的愛心。她掌心合攏，貼在臉側，帶著陶醉與崇敬的口吻，小聲問：「妳覺得好吃嗎？」
面對這種情況，除了說「好吃」之外，我不知道我還能有什麼選擇。
雖然我的雙腿正盡量遠離那盤蘋果派，全身的肢體語言都戰戰兢兢，擔憂她衝動之下，拿給我第二片。
就在她展開笑容，想要回話時，我聽見幾個討論的聲音——「天哪，那盤到底是誰帶來的？」、「那東西真的能吃嗎？」、「超級沒有sense的耶！」我回頭，看見編輯部的小姐們站在桌旁，捧著飲料，用下巴指了指站在我身旁的實習生。
她臉上的笑容迅速凋零，變成一個不知該如何反應的僵直神情。
「妳們都是看封面買書的吧？」在我意識到自己開口前，我已經在反擊了——如果她們有那個聽懂的智慧：「妳們真的不知道自己錯過什麼曠世巨作，就像這個蘋果派。」
我伸長了手，再度舉起一塊。
它上面的餡料立刻掉了一團到桌上，發出「啪啦」一聲。
但，誰在乎啊？
實習生的熱情與自尊不是拿來被這種爛事消耗的。
在編輯部的八婆們張大雙眼的同時，我面帶微笑，用我這輩子最優雅的吃相咀嚼著。
「這真的是我吃過最好吃的蘋果派。」
天知道我吃過什麼蘋果派。
舔舔手指，我跩過實習生的肩膀：「妳請我吃這麼好吃的蘋果派，那我也要請妳吃點什麼。」
她同樣張大雙眼看向我，大腦完全處於離線狀態。我拍拍她的手臂，指指門口，意示她跟上。她立即從恍惚的狀態中清醒，小跑步跟在我身後。
※※※
才出公司大門，不等我開口，她立刻對我說：「謝謝妳，真的。」
我正想回話，卻發現她臉紅了。
「我知道那不是很好吃，跟外面做的是有點不一樣，我知道。」
她盯著自己的鞋尖，努力控制住聲音裡的顫抖：「真的很謝謝妳，真的。」
「嘿，」我幫她順了順瀏海：「其實也不會啦，我是說真的，也許我的味覺是有那麼一點奇怪，不過，不難吃。」如果，我在公司會議上也如此能言善道就好了。
她噗哧一笑，終於看向我。那瞇成兩彎的眼睛裡，閃著水晶般的光澤。她肩膀放鬆，站姿微傾，與剛才在宴會廳門口，判若兩人。臨走前，她仍然在笑，走了一段距離後，又回過頭，小心地朝我揮手。
隔天，我的辦公桌上，放了一個粉紅色的緞帶禮盒。
拉開絲帶後，紙盒在我面前展開，裡面放著一個巴掌大的蘋果派，在精緻的格紋表皮下，散發出濃濃的蘋果香。
我伸手一摸，還是溫熱的。
噢，不。
看來這個謊，只能繼續說下去了。
【微物絮語】
世事茫茫千重雪，唯有薄物多繾綣。
那些生活中微小的事物，於撫摸之際，都開口在我耳邊細語。
【涼御靜】
涼御靜，自由撰稿人、文字藝術家。（希望能成為）全方位創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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