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林周圍的大學城——海德堡

在遲暮之時從疲憊的德鐵走下來，沿途風光難以計數，從萊茵河下游的大城 Köln 逆流而上，經過了乘載著德意志驕傲的 Koblenz，轉搭 KD（Köln-Düsseldorf）準備到前往南部的海德堡，一路上萊茵河的美不因陰天而減損，河的兩岸有時是傳統的建築零星散落著，有時則就那麼單純地蓊蓊鬱鬱，翠綠色的森林夾著河岸向前延伸著，這一整個午後就這樣毫無預期地將自己浸入這國家最美的河段，一面想起了答應過要在最美的地方把卡片寄給朋友，河畔徐風迎面而來的美好讓人不忍提筆，深怕低頭書寫的瞬間又錯過了一些什麼。

河邊的城市傍山而建，都太過於純淨了，或許是一個陌異化的美感令他偉大，又或許他本身即擁有這種偉大的元素，而在向南溯流的同時我們選擇 St.Goar 下船，擔心河邊的火車站會太過荒僻，只有雙腳的我們決定提早一些下船改搭火車，船上的水手熱心地告訴我們這兒的車站最近：是最安全的選擇。

走兩步就走完這個小鎮，一條街的距離就是車站，而一個車站只有我和 K 以及一個多小時後才會來的火車。

只有自己影子映照的鐵軌，通往那兒？

在月台坐著靜靜的瞬間，什麼聲音也沒有，偶然幾聲鳥鳴不禁想起「鳥鳴山更幽」這樣的句子，上課的時候遇到這句子總是很難以體會，畢竟身處一個充滿廢氣和擁擠的城市中，而到了這兒，對岸的城堡不發一語，相隔著萊茵河相望無言得令我不禁想問，幾個世紀以來的矗立是為了等待嗎？

等待什麼？等待著等待的雙眼？

不再是中古的騎士而僅擁有一身的破碎，沒有什麼偉大的故事和美麗的傳說，來到了這兒前後孑然，空曠之外是空曠而天地僅存天地，為什麼要翻山越嶺？又為什麼越過洶湧湍急？我一直試圖去理清那沿岸的被歷史給刷洗的存續之中所刻印下來的諸多傳說囈語，如果人們不斷追尋的是一份永遠或是不可企及的情感，那麼在旅行之初的下游便已找到了，正是那泉湧著亙古不變卻也無情的河水。

這是我第一次的歐洲自助旅行，一切都充滿著難以預料的美好與意外，每一分鐘迎面而來的都可能是生命中不曾經歷過的喜悅，擁抱著這樣的陌生，我們在緬因 Mainz 轉搭今天最後一種交通工具轉向黑森林，一路上對於每個城市總是不抱著任何的期望，然後盡情地去享受每一個瞬間帶來的驚艷是這趟旅程至此依然保鮮的訣竅，然而對於今日的目的地卻是此次旅行中唯一在心中暗暗有所期待的城市——海德堡 Heidelberg ——座落在黑森林周圍的大學城，一座在旅行之前許久早就因為諸多不可考的原因而深刻銘心的城市。

終於，在迄近深夜的時刻伴著高緯度的夕陽我們緩緩駛入車站，熙攘人群中趕搭上公車前往青年旅館，準備放下半日奔波的疲憊，好好醞釀著明日，期待著一直以來不曾褪去的期待。

海德堡的早晨微微的雨絲，街上靜謐一片是靜悄悄地序曲，我們一路到了哲學家之路，沿途上坡而行漸漸隱入森林，太過清新的空氣讓人彷彿又活過了一次，我們兩個偶爾撐傘、偶爾將傘放下，駐足在美好視野之前，淋一些無所雜塵的晴雨，洗一些繁亂。

眺望整個海德堡，從對岸山坡上的城堡到底下的大學城，在細雨之中彷彿沉睡著，像是個賴床的孩子或坐或臥，在這樣慵懶的日子裡偷閒。

我喜歡這樣磚紅色的氛圍，帶有一些經典的味道，曾經在尋尋覓覓之中走過繁華都市，也走過雜亂的小鎮，在長途跋涉的電車之上繼續搜索著下個落腳的城市，指向南段的萊茵河，越接近上游的或許真的越是純淨，踏入這個被矮丘和小河圍繞的城市裡，你看那紅磚平房鋪成孕育 Gadamer、Hegel 的搖籃。在小徑中的逡巡裡頭我們遇見了一對來自佛羅里達的新人，新娘是比利時人，他們一路從比利時到這兒，接著還要去希臘繼續蜜月旅行，然後又和一些一次次地擦肩而過，直到我們各自隱身在森林視角的最末端。

走到河的對岸，荒僻的大學入口在雨後更顯得有些狼狽，一路穿梭在小巷之中，找到了纜車站，冷空氣隔著城市，山頂望去一層薄薄雲霧，越高的眼界讓我們甚至可以遠眺幾十里外的大平原，一個轉角是弄鷹人的領域，他輕鬆地呼喊著那銳利的鷹隼，從巢穴中呼嘯而出衝入天際，最後再緩緩旋落在弄鷹人的手上，振起了幾許狂嘯，撕開了原本混沌的天幕。

搭車回到了半山腰的城堡，太壯觀的建物卻雜以鷹架，太多紛雜的遊客沖淡了這兒該有的那份莊嚴，不過，有什麼樣的場合本來就該是莊嚴的呢？──轉念，所謂莊嚴是預設的面貌，我又何需預設？──如一種面對文本前的心態，太多無謂的假設卻不如呈現在眼前真正的面貌，而這樣遊客來來往往的不正是他現在的面貌嗎？這也是真實了。

古堡的石子路不好走，或許是因為本來是騎士的馬兒奔走的地方，此刻的喧鬧聲和穿梭的人群在過去是否也這樣熱鬧地開著晚宴，或許戴著一層面具，翩然穿梭其中的是邂逅、錯過；而在離開時候臨別的一眼，看見了城堡空盪的迴廊裡那個架著鏡頭的眼神，你在我的鏡頭中專注著，我或許也在你的眼眸裡深情著。

從城堡下來沿路逡巡，又走了幾個教堂，有灰白牆圍的，有一樣磚紅的，有些斑駁，有的則典雅素淨，而海德堡大學的圖書館低調卻又難掩光芒地靜靜存在著巷弄之間，和外觀有些反差的學院中壯麗地令人崇拜，或許用壯麗這樣的詞彙太過神化，他佇立在來往喧嘩的城市中，儼然位居核心，一個靠著思維和知識繁衍而生的都市就該有這樣一座令人神往的寶庫。正值期末考的高峰期，我們的造訪顯得有些突兀，走在迴廊中，看著他們的古雅有致的建築和陳列琳瑯滿目的研究成果，我們是否也擁有這樣令人傾羨的元素？

雨後的陽光輕輕灑落，一間間拉起了鐵門的商店擺著令人垂涎的各種三明治，教堂前頭耀眼的雕像挺立在廣場中央，眉間的雨水滑落，在街頭巷尾中則是林立著隨處可見的書店比其他城市多了一份獨有的力量，而隨興地翻閱和彼此尊重，是這個城市難能可貴之處，或許他們便是這樣熱切又慎重地面對著知識，所以海德堡才是海德堡。

我看著手上的幾張明信片似乎都代表了某一部分海德堡的美，然而就這樣一張換過一張，垂頭之間那些片段卻怎麼樣也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城市：如果我僅僅是旅人，這些片段除了永恆之外還是什麼？兩天下來我嘗試用盡所能構想的角度觀望這個城市，曾經置身其中、曾經遠眺其上亦或哲學家小徑幾番夏雨淡淡地澆落、幾條曲折巷弄中點綴偶然指向天際那無語的尖塔和幾個世紀以來始終不落的昂首；究竟我是怎麼樣地被這個城市所感動早已分不清了，然而至此的旅途中每一個和城市對話的同時往往面臨著捫心自問之中最深刻而難以逃避的時刻，我望見那斑雜的牆圍邊是雨後的不言不語，某種城市的底蘊透過雲層的裂縫輕輕柔柔安撫著大地上的祈禱者，而我心中兀自祝禱著旅行之外的種種雜念，試圖和這座城市的雨過天青一樣尋索出某種複雜情緒的出口。

大抵這座充滿歷史韻味的大學城之於我的第一印象被這天的細雨和濕潤的街巷磚瓦給構築了，是一幅太過不真實的美好，彷彿渲染開來的墨筆繪本一般，濃濃的人文氣息和雨天中稍微褪去的遊人身影令人不禁聯想起好時光和少年行，夏末的曲終人散後我們在異地輕輕踩著岸頭的軟泥，踏遍嶺頭雲，我藏身這黑森林邊緣的小鎮中，順著河道來到這裡，越加狹窄的河道隨著划船人的搖槳手，淡淡暈開的是更寬更闊的心胸，我和 K 討論著在科隆的時候看見的河水，那時候浩浩湯湯波瀾壯闊，到了這兒反倒溫暖了起來。清清淺淺，好像稼軒所說「溪邊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雲，人在行雲裡。」來來往往之間，又何曾幾度這樣清晰地望著自己、望著天？楊柳岸，幾隻鴨兒慵懶著，偶爾拍拍翅膀灑出一些水花，我們只能在這樣言不及義的河岸邊不發一語，以驚嘆的眼神啞口無言著。

沒想到兩年過後，竟然還有這樣的緣分可以重遊舊地，上次陰陰鬱鬱的海德堡給了我太多的繾綣幻想，卻又抹上了一些微霧的遺憾，這一次再踏上德意志的土地，少了些溯流而上的驚喜，卻由德鐵飽滿平實的節奏敲響這一次的再訪故地。

或許是因為對於這個小城市有了太多的思念，才剛下火車便熟悉地帶著 L 穿出車站，再次看到熟悉的街景不禁打了個冷顫，我們和在車站迎接我們的學弟碰頭後搭上公車前往他在城市另一頭的宿舍，穿越大半城市後發現除了些鷹架外，這個城市依然如故，我們在學弟的宿舍安頓下來後到海德堡學生餐廳吃了一頓旅程中難得的飽食，然後在舊城區的夜晚中伴著深夜的夕陽絮絮叨叨著旅程中的種種，然而暗夜中的海德堡對我而言是一個全新的面向，石板路上的啤酒吆喝聲不絕於耳，四處暈黃的燈光和三三兩兩的行人或歌唱著或踩著近似舞蹈的腳步，整個城市被截然不同的氣氛給暈染了。

大學城的夜晚是比較跳躍的，青年的精力都在這個時候流竄著整座城市，學生餐廳中直播著德甲聯賽，啤酒一瓶接著一瓶就好像義大利境內的濃縮咖啡一樣稀鬆平常著，我們身歷其境卻置身事外般地觀看著，異鄉人的眼光雖然不熟悉這樣的風景，卻著實被吸引著，四處的酒酣耳熱也侵入了我們的感官知覺，我們沿途回到宿舍後也開了瓶啤酒、喝了幾杯白桃香檳，或許是因為旅程正在進行之中，而對於這個城市的記憶又不斷地重疊著，彷彿電影中那些在記憶中掙扎的主角一樣尋索著關於此地的種種，那麼熟悉卻又有些新奇的交錯著。

 

在刺眼的陽光中醒來之後，我試圖帶著 L 去經歷我曾經在這個城市所擁有的美好，走過了熟悉的小徑與風光，終日的陽光灑落讓城市充滿了更加鮮豔活潑的色彩，古堡斷垣上的遊客依然不時閃動著快門，而森林中也有著似曾相似的跑者匆匆經過，河畔的小徑中反映粼粼波光，流年偷換中似乎並沒有帶走城市的什麼，我相機所記錄的也與過去差異不大，自古以來許多人就如同歌德一般在這裡遺落了他們的心緒，而我卻正好相反，海德堡石磚牆瓦間迸發的種種與內卡河的泉湧交錯著一種新興的生命力，我想那越是古老的磚牆或是看過太多別離歡憂，她們所予人的感受是那麼歷久彌新的活力，一種安穩沉著卻又不失創新的清新。

此心安處是吾鄉——或許是由於重遊舊地，或許是由於兩三年來人事已非，又或許是這城市本身似有若無地改變著——我對這兒的感受不再如同初來乍到般四處拍照尖叫，而是在每個巷弄的轉角都期待著某些似曾相似的風景，接著彷彿見到健朗的老朋友一般地長吁一口氣，靜默片刻後再去尋訪下一個熟悉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