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上的我,不再陌生——專訪薛仕凌《做工的人》

電視上的我,不再陌生——專訪薛仕凌《做工的人》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7.05.2020

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自己,他覺得好陌生。

「很糟啊,哈哈哈哈。不管是口條、講話的方式,整個人就很討厭啊。我討厭螢幕裡的自己。那個時候看他上綜藝節目,就覺得,嘖!那個人怎麼是我?」

他說,可能是適應不良吧。但其實也有點不確定,十幾年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到底是什麼。彼時大嘴巴多火熱,他 24 歲出道,隔年就拿下第 19 屆金曲獎最佳演唱組合,隔三年再次突破 S.H.E、棉花糖等重圍拿下同樣獎項。攻佔 KTV 和少男少女跳舞的身體,讓派對放肆 high 起來的〈結果咧〉〈喇舌〉⋯⋯,不少出自薛仕凌之手。

街頭巷尾放著他寫的歌,但他在唱片行拿起唱片,才終於感覺這件事是真的。「不曉得要怎麼梳理這種情緒、這個認知,導致我自己心態上精神上沒辦法負荷,很像電腦 CPU 太多事情處理不過來。」創作之外的那些應對進退,他尤其苦手,「我會不太知道要怎麼做,或做了也不知道對不對,這種感覺在做音樂或拍戲就比較不會有。譬如說,我一下子就聽得出來我是不是走音、是不是在拍子上。演戲我會知道說,喔我剛剛做的那一 cut 好尷尬⋯⋯」

人際之間線路太複雜,他高速運轉過熱:「像這樣子很輕鬆的訪問,我可能都會緊張。會一直覺得,是不是說得不夠圓滿?會不會讓別人誤會?也會擔心沒有效果,是不是現在要讓妳覺得很好笑?要做什麼點給記者?我都會想這些。」 他畢竟是活過華語偶像團體的黃金年代,站在浪頭上,自有外傷。

「像妳剛剛問我問題,以前的我腦中就會想說,我有沒有講得完整?妳會不會抓我語病?會不會趁機想要弄我?」他感覺,世界是敵人。

幾次之後,薛仕凌再也不看自己上節目的錄影。

生活中,他和自己做練習:「去聽自己在講什麼,有點像分一點 CPU 過去。也盡量再分一些 CPU 出來,聽別人講話。」如今邊講邊聽邊想,他語速慢,卻很肯定。

我想起剛剛坐下來訪問時,我遞過許多受訪者拿著才安心的訪綱,一旁經紀人笑笑地說,「他不需要。」

薛仕凌

薛仕凌

薛仕凌

都是發大財

演藝生涯的開始,在薛仕凌眼中「真的就只是剛好」。

大學時玩樂團,一次在 PUB 表演被後來的老闆看到,簽約時他還心想,這一定是詐騙。從高雄來台北讀外文系後,他很想賺錢,努力找錢多的工作,連在 PUB 駐唱都開始兼職酒促。中場休息,台上走到台下,客人喝酒他拆帳,三點打烊後荷包滿滿,就很開心。問他賺錢的動力是什麼?他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愛花錢啊,玩樂、去酒店,就是個死大學生。」

除了 PUB 駐唱、家教,還有賽鴿場。每天從早做到晚,現給現金三五千起跳,一群學生相揪去賺錢,「超好賺,但後來我才知道那對他們來說都是零頭。以前真的不知道賽鴿賭金有多高,現在要是回去賽鴿場,我就會認真坐下來和老闆好好聊一聊插股(笑)」

這些幾乎被忘記的回憶,在《做工的人》拍攝時被淺淺想起,「有一段阿祈(李銘順 飾)說想要去弄賽鴿場,我才想到欸對,我自己有在賽鴿場打工欸。」

他在《做工的人》裡飾演怪手司機阿全,嚼檳榔、走路腳開開的模樣寫實,講話有點白爛的樣子很像身邊哪個國中同學。從 PUB 一路走到工地,薛仕凌的轉變讓不少觀眾驚喜,他為了這個角色在家附近的捷運工程觀察,也去三重的天台廣場走動,最大的啟示是:做工的人,不必悲情啊。

「我實際去看,他們真的很辛苦,可是大部份的人並沒有像我片面預設的那樣子愁眉苦臉,整天『我好沉重喔』『我很辛苦』。」

《做工的人》從一開始就定調為喜劇,薛仕凌透過自己的眼睛證實了這些人物笑中帶淚的可能,比起每天板著臉,那裡更多剾洗(khau-sé)、練痟話、吃苦當祝福,才長出阿全如同屁孩、對檳榔西施「女神」(孟耿如 飾)真心情意的個性。

這一齣戲也改變他的眼光,「比較羞愧的是,以前很少留意和你不一樣的族群,特別是那些勞工朋友。有時候看他們在挖路,開車或騎車經過我只會覺得,嘖!很煩欸,又封路。」如今相遇,他會多看幾眼,想著這段時間學到和工程有關的事,「目光停留,會有一點感同身受,而不是無視。」

他腦中出現等紅燈時過來發傳單的人,「我會跟他打個招呼,跟他說真的不用了。有時候人很奇怪,就這樣一個人站在你旁邊、離你這麼近,你也不會講你要幹嘛嗎?就真的是一直看前面喔。我會想說,是什麼原因讓你這樣?」

多了同理心,那個追著錢跑的少年也突然懂了《做工的人》這群主角——那些蓋廟求財、夢想養鱷魚做高價皮包的荒謬之舉,其實也就是每一個我們。

伸出來的那一隻手

殺青酒那天,薛仕凌哭了。

「我覺得導演很機車!我開拍第一場戲是在檳榔攤,和孟耿如一起,那時候芬導有和我討論些技術上的東西,那次之後,她再也沒和我講過任何話,直到結束。」

薛仕凌

薛仕凌

薛仕凌

薛仕凌

《做工的人》演員一字排開豪華,噗攏共三人組除了薛仕凌還有他口中「兩位順哥」李銘順、游安順,工地現場再加上柯叔元、苗可麗,氣勢非凡。其中薛仕凌戲齡最短,每天看到前輩們,自覺「跪著進化妝室我就要偷笑了」。

對於表演,他謹小慎微:「我已經沒辦法想說要做什麼可以為團隊加分,我一直在想說,我要做什麼可以不讓這個團隊扣分?可能太負面了,可是我都一直這樣想。」 

我好奇,如果順哥今天說他演得很棒,他會做何反應?

「他們很常這樣啊!」原來大家都看在眼裡,只是這些鼓勵他聽不進去。「就覺得,你就前輩,我也會跟後輩這樣講啊!這有什麼,這 SOP 吧?」

薛仕凌不是輕易可以稱讚自己的人。我說戲好看,他秒回:「當然啊!兩位順哥欸,開什麼玩笑。」

我問,針對喜劇的表演,你怎麼準備呢?他神情輕鬆:「我跟你講,你就躺著,讓兩位順哥凱瑞你就對了。」整場訪問都在稱讚別人,一旁經紀人感覺在忍耐翻白眼的衝動。

「是他們⋯⋯他們真的沒有特別做什麼,但他們給我的氛圍很放鬆、一直鼓勵我⋯⋯」但或許兩位順哥、前輩們也真的敲開了一點什麼。

他平舉起一隻手向我,手心朝上似是邀請:「以前很像別人伸出手,但你就是不理。現在我還做不到對別人主動伸手,但可能可以做到——你要是伸出手,那我也願意伸出手來。」前輩們小小的溫暖彙整成一隻巨大的手,拉起他還未建立的自信。「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霹哩啪啦亂講,什麼都來。」

做工的人 薛仕凌 苗可麗 游安順 李銘順

劇中阿全以車為家,車戲多。他說:「載著兩位順哥,我壓力就已經超級無敵大了,又有戲、又要閃旁邊的車,但可麗姊就從頭到尾和順哥說,『那一間麵包好好吃~~~那個魷魚焿!』⋯⋯超級可怕。」

做工的人 薛仕凌 苗可麗 游安順 李銘順

後來看播出,其實很多台詞不是劇本上的。互相拋接裡垃圾話與碎嘴一山還有一山高,幹話你和我⋯⋯想一想自己好像真的說了很多有的沒的,現在懺悔也來不及?「我真的覺得我要下地獄了。」

這樣累積著的壓力,讓他忍不住在殺青酒藉機問導演鄭芬芬,「我說,妳為什麼都沒有講我什麼?她就說,『我覺得 OK 那我要講什麼?』」這就是讓薛仕凌潰堤的淚點。

「我當下想法只是覺得,我沒有⋯⋯沒有搞砸這件事情。」

MC40 與薛仕凌

帶著這樣戒慎恐懼的性格,薛仕凌有時感覺自己更偏內向多一點。當年 party boy 更趨沉穩,現在朋友聚會超過四人就很安靜,討厭人潮,因而總在排隊名店退燒後才去。這樣的個性在演藝圈會是什麼感受?

「超困難(笑)」

尤其長達五年,他週一到週五日日主持《完全娛樂》,各色來賓來來去去。他看那段時間,像是一種嘗試:「有主持工作來找,我都會覺得很感謝。我記得《完娛》第一天我很緊張、很恐慌,我以為緊張感和恐慌感會隨著時間變少,我會習慣,可能越來越游刃有餘,後來五年經過,發現沒有。」

他回過頭想想,自己真的適合嗎?

困難還有各種人前人後,「很容易被誤會吧。之前新聞說我臉很臭啊、不甩人,怎樣怎樣的事情。以前很在意,但現在也不在意了。」從前遇到人他總是急著解釋,「請他們去幫我散播歡樂散播愛(笑)說我不是這樣、都是誤會⋯⋯」現在呢?他伸手比讚,我就爛,笑開像梗圖。

薛仕凌

薛仕凌

薛仕凌

MC40 到薛仕凌這條路,走過 rapper、詞曲創作、主持人、演員⋯⋯,終究得要回歸聽自己聲音的練習。眾聲喧譁曾經震耳欲聾,為了與人溝通、也為了好好自我表達,MC40 曾擁有八個部落格,從 MSN、Myspace、蕃薯藤再到時代的眼淚無名小站,但那麼多社群背後的他卻感疲乏,「我一直以來就是非常討厭任何部落格形式的人,我是一個老古板,我沒辦法跟人家不是這樣坐下來聊天。你想跟我聊天的話,那我們就一起坐下來喝下午茶(笑)我對以前有一大堆部落格也覺得非常痛苦⋯⋯」 

從派對轉身,雖然現在還是會佩服各個社群都顧得很讚的朋友,但他更喜歡薛仕凌的步調。如今臉書、微博大多由公司同事一起打理,他去年底開始用 IG,一心一意,守住自己的感覺真好;身旁朋友、工作夥伴、粉絲陸續到來,一點點善意,他都很感動,「大家都好鼓勵我喔。」還是免不了開自己玩笑:「不曉得是不是因為他們知道我是這樣子的人,才刻意鼓勵我,他們可能想說『趕快去按讚!不然他等一下又要荒廢了!』」

那個聲音漸弱的 MC40,用薛仕凌的身份發聲了。

如今拉開一點點距離,他談拿著麥克風的 MC40,思考那算不算一個角色:「好矛盾喔。他其實是比例的問題,一直在跑來跑去的。我一直在試圖平衡要怎麼去呈現他,現在呈現到底是一個角色還是我?」時間經過,專心做演員的他持續反芻,「我這樣呈現是好的嗎?放在大嘴巴的 40 是合理的嗎?妥嗎?會一直想要弄清楚,但後來好像也沒有得到一個結論或什麼的。」

他坦承,「我覺得我沒辦法回答你這個問題,就像我沒辦法回答阿全是不是我的一部分,因為我也沒辦法回答我自己。」

與人有關的那些(好)事

許多人看《做工的人》才意識到薛仕凌做演員是來真的,但他從大學時期就不斷想像這個舞台。外文系的戲劇公演他擔任配角,劇目已經模糊,表演的慾望卻依然清晰。進演藝圈後第一次拍攝則是 2011 年柳廣輝的《珍愛林北》,在戲中他飾演一個 DJ,同劇還有陳妍希、豬哥亮等。

他是《狼王子》裡細心照顧一切的暖男、在《魚男》裡因難容於社會的孤僻顫抖著、再到《生生世世》裡柔弱寡言的內向藝術家⋯⋯持續練習中,薛仕凌學會不再用其他人的表演、其他角色的呈現來做功課,「我以前試過,譬如說這段子我想要用郎姊的方式去表演,我會覺得很心虛。後來這個東西開始反撲,反過來會吃掉我,讓我覺得受不了⋯⋯」

準備《做工的人》時,他寧可去天台晃晃,看真實的人。不斷探索身為演員的可能性,也像在確定自己的樣子。

薛仕凌

薛仕凌

薛仕凌

重新點開大嘴巴歌曲,〈國王皇后〉畫質 240 p 的 MV 裡懷秋與愛紗分飾國王和皇后,40 出場在劇情裡也像中介者、旁白。與懷秋共同創作歌詞時,他感覺過程更像是功能性的,「我在寫的時候就一直在想說:我要寫一場戲,這場戲要有四個演員、他們角色分別是什麼⋯⋯比較是編劇的感覺。」

他稱這是「先畫靶再射箭」,思考目的後再行動。而表演更像是「先射箭再畫靶」,梳理人類自然而然浮現的情感,順著走,跟著演出來,才有機會與觀眾產生共感。

「藝術是處理情緒必要的一個方式,對我來說,藝術就是跟人有關的事情。」表演,是去記錄一種情緒,「去記住那個 moment 發生什麼事,就算記不清楚事情也沒關係,我只要記得我現在跟你聊天的感覺是什麼。」 

手裡一邊剝著貝果,更在意當下,也就隨遇而安,世界不再是敵人。「現在有什麼就聊什麼。肚子餓,可以邊吃邊聊嗎?可以,那我們就邊吃邊聊。我現在比較不會這樣,以前就覺得趕快把這個通告做完、做好。現在只想要輕輕鬆鬆,chill 一點、chill 一點。」

那天拍攝時,薛仕凌自備音箱,我們穿梭在場景間,他一步步帶著音樂走。他還是那個喜歡音樂的人,「音樂和表演的創作是無法取代彼此的。今天這場戲,包含從工作人員到觀眾都笑得很開心,那個感覺和寫完一首歌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現階段他選擇表演,「因為表演不能自己做,音樂可以啊。音樂只要一台電腦就可以了,但想要做戲的話,還是需要一個團隊。我發現我想要做戲,我需要一個團隊,需要一個我們可以互相成長的空間。」

訪問時剛播出第三集,他向來習慣和觀眾一起收看,「我看完也覺得實在太荒謬了,但是真的很好笑。我跟你講,拍《做工》的時候,拍完是燈光師、場務、攝影師都已經笑到不行,太荒謬了啊!」

他看劇中阿全,只能說:「超屁,就國中男生啊!我們都畢業多久了~~」

但再屁,他再也沒有「那個人怎麼是我」的感覺了。

「不會不想承認那是我啊。那就是角色,他就是阿全,阿全就是要有阿全的樣子。」

於是我們眼前,薛仕凌的樣子也更加鮮明了。

薛仕凌

薛仕凌

薛仕凌

薛仕凌

#薛仕凌 #做工的人 #表演 #HBO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溫若涵
撰稿溫若涵
攝影王晨熙 hellohenryboy
化妝Jimy Wu (Backstage)
髮型Garden (80’s Studio)
場地協力承德 166
服裝協力初衣食午 (MSGM、Marni、Taakk、JW Anderson)
助理洪以樺 Chair Hong
責任編輯李姿穎 Abby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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