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一隻狗,直到愛上他──專訪陳怡聞 Aimee Chen,動畫與狗教會我的事

凝視一隻狗,直到愛上他──專訪陳怡聞 Aimee Chen,動畫與狗教會我的事

作者王子瑄
日期28.10.2025

旅居紐約的台灣動畫師 Aimee,憑藉一部以愛犬為主題的實驗動畫《Puppy Love》橫掃多項大獎,一人入圍全球四大動畫影展的其中三項,包括動畫界最高殿堂安錫國際動畫影展。她的作品結合幽默與禁忌,在童趣的實驗拼貼中,挑戰父權與視覺藝術的邊界。她用實力證明,來自台灣的藝術家,也能在國際舞台上發光發熱。

Aimee 還記得,有一次在房間畫畫的時候,她的狗米果在旁邊偷看。

發著光的,一雙邊境牧羊犬的眼睛,直直盯著手中的畫,這讓她很困惑。養這麼多年,她知道邊牧這種狗多聰明,但狗能欣賞藝術嗎?遠從石器時代發展至今的人類繪畫,狗能夠理解嗎?

她沒有答案。

當時米果正處在青春期,性格暴躁,橫衝直撞是日常,有一次違背命令跳進公園池塘,上了人類世界的新聞。他甚至有一套評價主人畫作的負評系統:沒那麼喜歡的,就在畫作附近拉屎,完全無法忍受的,直接唰啦唰啦整張咬爛。隨著作品一幅一幅畫出來,犬和藝術的戰爭仍在持續中。

後來 Aimee 靈機一動,「我就跟他說那我畫你好不好,他就說你又沒有試過我怎麼知道好不好,就那個臉。」

於是她拿出蠟筆,三兩下畫出來。原本想米果會拉一坨大的,或者整張咬進嘴裡──但他只是靜靜趴在自己的畫上。橫衝直撞惡犬米果,突然變成好乖好乖的狗勾,連 Aimee 也沒見過他這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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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 Aimee 正在念北藝大動畫系,她並不知道這張亂畫的狗狗自畫像,將會成爲畢製作品《Puppy Love》的創作契機。一年後,這部以狗狗為主題的實驗動畫,將會闖進有「動畫界奧斯卡」之稱的安錫國際動畫影展,從此改變她的創作生涯,那張隨手畫下的狗狗速寫,是一切的起點。

後來回想米果當時為什麼會有那種反應?大概不是因為他理解藝術,而是因為他很自戀。

「我覺得他是喜歡被盯著看。他會覺得他是特別的。」

最紮實的美術訓練:凝視一隻狗

特別的狗喜歡被盯著看,特別的主人,喜歡盯著狗看。

這件事從高中就開始了。當時媽媽每天開車載 Aimee 上學,搖搖晃晃的後座,米果也在,一路上她總是盯著他看,看他的黑白相間,看他的齒牙與毛流,每天每天相同路線,同樣的車水馬龍,同樣的紅燈秒數,風景嘩嘩流過。

她說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從小受美術班訓練,拿炭筆素描的童年,都是這樣注視世界的,「比如說你要看它的輪廓線長什麼樣子,它可以多平、它的平中間有沒有一個弧度之類的。」

一路從國小美術班畫畫至今,一點也不輕鬆。幼年時期大量練習素描水彩,十多年的苦工,讓她 18 歲就達到職業畫家的繪畫水準,對形狀和顏色的敏銳度,也在磨練下搭建起來。而後來選擇北藝大動畫系,也只是想換一種創作媒介,延續這種凝視與觀察的習慣。

但有誰會一直盯著自己的狗看?而且天天都不厭倦?這很怪。「狗的人格特質,其實比人的人格特質還要再稀薄跟簡單很多⋯⋯我對這件事超級困惑,為什麼那麼簡單的東西,我可以盯著它那麼久?」

她曾經聽別人說,在狗的審美邏輯中,帥不帥的標準在於鼻管長度。邊牧本身鼻管就長,但她還是花很多時間親自體會那個帥,趴著看,坐著看,躺著看,不放過各種角度。看久就覺得,「幹真的滿帥的。」

「比較像是你看到朴寶劍之後,就覺得其他人都不帥了。」她開始有點喜歡上她的狗,這時身為人類的情感,似乎開始分崩離析,「當我從狗的視角去看世界的時候,我就會覺得,人類好像沒怎麼吸引我了。」

這份矛盾讓她困惑,喜歡狗的感覺裡,究竟混雜了哪些成份?一方面,她能夠以人的眼光理解狗的英俊,一方面是長時間觀察產生的感情。而把狗畫下來,就像搭建一座橋,讓她可以用跳脫人類框架、跨越物種藩籬方式和狗狗交流,對她來說那是全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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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怡聞手繪《Puppy Love》插畫。
 

這件事成為動畫《Puppy Love》的創作靈感——改編自 Aimee 的真實經歷,故事講述一位名叫蘋果的女孩,因為長年單身孤單寂寞,將所有情感寄託在她的狗身上。每天乘車的密閉時光,眼神交換的愛與陪伴,轉變成無法言說的激情迷戀。

故事接下來失控超展開,發展出「主人上了她的狗」的虛構情節。情趣玩具、BDSM、傳教士到狗爬式,各種性愛體式登場,大膽狂妄的想像力,有點荒謬,有點戲謔,但很好笑。

說起畫這部動畫的原因,Aimee 是想要面對內心的難言之隱,關於她對米果的矛盾情感:「我是真的覺得我滿愛他的,但我又會對這個情感打一個問號,就是這個愛是什麼?

那是一種複雜的愛,也是一種弔詭的愛。吃喝拉撒之餘,也有叨叨絮絮的日常,一天天安靜過去,有時又天打雷劈的小鹿亂撞。Aimee 知道自己對米果是真心喜歡,但她也清楚那和所謂的人獸戀是不同的。「我會覺得我比較像是在看一個,我不知道是狗還是人,而是它還在成長的一個東西,好比說像植物,它也會有花開花落的時候。」

所以養狗對她來說更像種花,有一種園丁式的喜悅。「你每天看你的花,都會長得有一點點不一樣,譬如說他長出小小的芽、可能零點幾公分、今天花色有點不一樣,大概是那種感覺。」

國際大獎的光環,和陰影

既像犬又像花,和狗的關係實在一言難盡,無法用語言訴說,只好用畫的。

在《Puppy Love》裡,這份情感被轉譯成張狂的視覺語言。空間是碎裂,分鏡在跳躍,角色的擬人與童趣塗鴉,喪失邏輯的蹦蹦跳跳,荒謬到不知所云,也幽默得讓人笑場。

Aimee 刻意避免太精緻的畫風,而是選擇大色塊、高對比的畫法,保留粗獷與反差,像新普普藝術家 Keith Haring 的風格。失去細節的描摹,和常見的日系動畫截然不同,「好比說新海誠的作品,女生的頭髮不就是飄飄飄好幾層嗎?我有刻意不這樣做,讓事情變得簡單粗暴。」

說是簡單粗暴,《Puppy Love》在製作上卻相當不簡單。這部動畫沒有依靠先進的 AI 與軟體,而是逐格手繪,一張一張硬幹。每秒鐘 24 張圖的規格,人類動畫史上最原始的極限運動,雖然保有較大的靈活性和形變能力,但這個畫法也讓她差點崩潰。

「我先做了蠟筆手繪,但老實說我那時候畫到快生氣了,那個超煩,因為每一格都要長不一樣,然後我又強迫症發作,會想要每一格都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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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ppy Love》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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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劇本、分鏡、角色、繪圖到後期製作,歷經整整 7 個月,每天 12 小時的手工,最後終於得到相應的結果。2019 年《Puppy Love》正式發表,隨即入圍渥太華國際動畫影展和薩格勒布國際動畫影展。

以及,被稱為動畫界的最高殿堂的安錫國際動畫影展——以 2025 年為例,超過 4000 件報名作品中,僅 200 件入圍,得獎率不到 5 %。況且每年能入圍全球四大動畫影展的台灣作品平均只有一部,而 Aimee 一人卻就入圍其中三大影展,對於台灣土生土長的動畫師來說,尤其難得。

但斬獲大獎的同時,負面評論也悄悄浮現。人獸戀、人獸交,主題本就是禁忌,在動畫影展的傳播下,更放大了批評效應。她看過不少網友留言,質疑一個小女生竟然做這種片,更別提隨之而來的性騷擾發言。

「要說不難過不可能啦,一定會難過啊。」面對那些言論,再堅強的心都會受影響。但仔細梳理脈絡,Aimee 認為背後原因,在於作品的禁忌與張狂撼動了父權社會的結構,「因為罵的人是男生,他們會覺得女權突然踩在他們頭上的感覺。」

用禁忌題材畫畫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除了《Puppy Love》,Aimee 另外兩部作品《劉 LIU》(2018)和《狗跟人會懷孕嗎?》(2021),分別講述一位女性自慰時的蒙太奇回憶、逾越倫理規範的失序人類行為,兩部作品說的,都是從那些無從分類、不被祝福、甚至不該存在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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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 LIU》劇照。(圖片來源: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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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跟人會懷孕嗎?》劇照。(圖片來源:國藝會補助成果檔案庫)

追溯她的動畫養成,最早是受湯淺政明《惡魔人 Crybaby》啟發,片中的暗黑暴力血腥,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

「那時候年紀比較小,就會覺得說,終於有人做出一個不正常的東西了。」更重要的是,她找到可參考的榜樣,「因為他的東西也是長這個樣子。我覺得是先有他的東西,我才知道,原來動畫是可以這樣描寫人性的。

動畫師到設計師,規則外的試探

《Puppy Love》發表後,Aimee 的人生沒有因為獎項光環的加持而從此順遂,而是和千千萬萬藝術學校畢業生一樣,回到社會職場的現實。

起初她一邊接案,一邊實驗不同方向,從商業手繪動畫、電腦視覺設計到動態圖像設計,嘗試將自己的藝術能力應用在商業領域。「動畫圈滿需要新生代的角色的,比如說動畫藝術導演,一方面這個角色有新興的創造力,可以被包裝和塑形,另一方面他可以被定義成台灣的原創動畫,成為國際外交上的文化資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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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一陣子後,她計劃先去歐洲念動畫學校,繼續打磨個人風格,之後再接回商業創作,於是她將作品集投去知名動畫學校。她以為以自己金光閃閃的履歷不會有問題。「基本上只要有得獎,而且是國際級的獎,申請學校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但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一直沒收到錄取通知。那年是疫情爆發,隨後世界經濟局勢動盪,排華情緒上漲。Aimee 後來才意識到,自己是被「獨立動畫師」的角色綁住了。

藝術家這個身份,已經不再是過去直觀的工業化邏輯,不能只是畫一張圖推出去,然後跟別人說我在幹嘛。時代在變,動畫行業本身的結構也在變,從疫情到後面的大罷工,現在的動畫產業鏈其實是破碎的,所以我必須從世界政治和經濟局勢去重新定位我自己。」

最後她將目標科系從動畫轉為電腦藝術,申請了紐約視覺藝術學院(School of Visual Arts),希望在世界商業廣告的中心學習,提升商業作品的變現能力,同時觀摩其他藝術家的發展模式。藝術家走入生存的現實固然是情勢所逼,卻也開拓了她身上的更多可能。

5 年之後,Aimee 從紐約視覺藝術學院畢業,進入數位服裝設計公司 CLO Virtual Fashion 擔任商業動態設計師。紐約的工作節奏極快,設計稿一出必須迅速宣傳,還要兼學新的軟體,橫跨 2D、3D 甚至攝影,進公司前三個月簡直地獄。但在那裡,她親身進入商業動態視覺的市場策略,也走過商業管理的實際運作,這些都是在藝術學校學不到的專業經驗。

2024 年,公司榮獲奧斯卡金像獎科學技術獎(Academy Scientific and Technical Award),成為與皮克斯、索尼動畫齊名的歷屆得獎者,如今是數位服裝軟體第一品牌,那是作為動畫師看不到的風景。

然而即使離開創作,Aimee 認為手繪動畫的訓練,在職場上依舊帶來幫助,讓她能更加理解圖像與視覺的誕生過程,不是教科書式的死知識,而是必須經過一次次親手試驗和挫敗,「我會比較知道這件事的靈活性,它要守的規則在哪裡,要先知道規則才可以突破框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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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美術班、動畫師到動態設計師,一路走來也像是突破規則。Aimee 不是沒有懷疑過自己的選擇:要繼續創作還是先去上班?要先產出作品還是洞察市場?什麼技能最好找工作?還是乾脆轉行?有段時間這些問題日夜轟炸腦袋,「那個時候有太多疑問,身體跟心理全部打結在一起。」

是在那樣的迷途時光裡,狗狗教會她最重要的道理。

「那時我跟我的狗一起住,他的邏輯相對簡單:就是吃飯睡覺,不開心就躺著,想開心就去散步⋯⋯他把所有事情變得很簡單,你也不需要去想這些,過就對了。心安靜下來就會有直覺,驗證直覺是不是想要的就好。

過就對了,不要想太多,這個信念帶領她走到今天。搖搖尾巴,曬出舌頭,汪汪汪,狗狗教會她的是,活著可以非常簡單。

創作也好,上班也罷,就算不知道人生有什麼意義,那也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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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專訪統籌・撰稿王子瑄
劇照、人物照提供陳怡聞
攝影Lili Fang(IG:@lili__fang)
核稿編輯陳劭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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