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神與武神──讀楊佳嫻《金烏》

《金烏》是第一本詩集《屏息的文明》刪減修訂而成的，並加了十七首近作。眾人說是精選輯我認為並不是，因為精選應該是每本詩集的精華，合收一秩。這本書比較是最早與最新的混聲與混生，就像《少女維特》那樣把少作與近作並置，成為一種對峙。

金烏，是中國神話裡三隻腳的鳥，牠是太陽的精魄、元神。相傳羲和生下了十隻金烏，最後九隻被后羿射殺，只剩下一個，便是現在的太陽。韓愈曾有：「金烏海底初飛來，朱輝散射青霞開」的句子，白居易寫過「天地迢迢自長久，白兔赤烏相趁走」（請參見維基百科〈三足烏〉詞條）。可以想見，這本詩集的神話性十分濃厚了。

從《屏息的文明》到《金烏》，是從西方回歸東方。我反覆比對兩個版本，發現《屏息的文明》未收錄在《金烏》裏頭的，不是太繁複長篇，便是已修訂放在《少女維特》裏頭。其實放棄的篇數並不多。由此可見楊每次出手之慎重，與反覆修改作品之嚴謹。再比較十七首新作，則能發現中國古典的意象和典故增多──在《屏》時希羅神話、中世紀意象與中國神話、文化典故並陳，但是來到《金烏》則是純粹的中國意象了。

楊佳嫻總擅以小事與微物捕捉愛情，捕捉愛情的氣氛，非常精緻。如「鉛筆正勾取世界的／一點線頭，直到把全部／再織回自己裡面」（〈回信〉）、「電話紙條因為沉默／而中毒，淡紫，／是你的餘威／是我簌簌震落」。（〈餘威〉）我認為這便是她的美學：精緻簡鍊而真實，不避殘酷醜惡。她喜歡的小說家如郭松棻李渝也是如此，作品以精緻的字句寫成，每一個細節都顧及的，向內的，如模型般可以一一玩賞細節。不避殘酷醜惡的作家如魯迅張愛玲更是楊時常提起影響的大師。

她善寫光線、色澤、質地，觀察出最微小的細節：「我是你手背漸淡的燙痕／耳垂下一處凹陷／菸霧中粲然／微仰時浮現繩結」（〈微悟〉）。或是「……藏寶圖折疊／過度而破損，風景／窸窣的縫線」（〈鍛鍊〉）。以及最有名的〈木瓜詩〉：「像松針穿過月光的織物／聽見纖維讓開了道路／從小小的孔隙／折下小小一片你的笑」。

楊佳嫻詩的細緻度也表現在內心感覺的捕捉中。她說：「踩住延音板，再放開／胸膛內的水銀燈／攪散這沉墜的黑」（〈餘威〉）；以及「音樂，解釋了苦澀，／轉動稀微的光圈／一排微燄微傾在胸口」（〈微微〉）；或者「……這一夜的風箱／擠壓著他自己，他自己裡面的／我，我裡面的黑暗／那是礦坑般的肺／那是墓地的積水」。

而這些內心感覺，其實大都是對愛情的反應。在楊佳嫻的詩作中，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愛情（當然也可能不只愛情），而這愛情往往是十分痛苦且充斥暴力的。她直視愛情中殘酷的一面，自然醜陋的一面，終須離別遺棄的一面。我稱之「你主題」的這些詩，以你、我為開頭，充滿真情，於是令人震動。從一九九九年的〈暴力華爾滋〉：「大霧裡投下愛人的眼睛作柴薪／床單上的經血可以生飲」中愛與性的歡愉與暴亂，一直到二Ｏ一三的〈日安，憂鬱〉和〈鍛鍊〉：「你要去我的脊骨，我的髮……／燃燒時有光輝／光輝裡有最爽朗的／灰燼」、「我是什麼都不怕的（是嗎）／即使你像一把利刃／投入我懷抱」，其中對方的傷害與自我的心甘情願。愛情的暴力性橫亙她的創作歷程。

其實，之所以有這些衝突、爭戰、暴力的描寫，也是因為她不避諱負面書寫，使她的美文中充滿醜陋，美醜並陳。美指的是文辭的精緻度，捕捉外在感官與內心細節，並轉化為文字的能力，醜則是有能力看清楚生命的真實，以及有意願直視殘酷現實，並轉為文字的表現。

我甚至以為，在楊佳嫻的創作中，愛與傷害根本是孿生子。談戀愛就像打仗一樣。〈牴觸〉這首詩說：「甜美的短兵／相接，在襟而為血」、「我將放棄復讎／我願是不願勝的那一人／形銷，骨滅，／如葡萄酒／傾倒在你的沙場」。在他的詩中，愛總是充滿傷害，愛情也是一場場較勁、戰鬥。她曾評論夐虹的〈淚〉，說：「愛與傷害，同一泉脈，……低頭捧飲愛之泉水，就連傷害一同吞下。」（《青春無敵早點詩》）我認為很能表現她對於愛情的看法。

我以為楊佳嫻近作（從《少女維特》、《瑪德蓮》到《金烏》）充滿雙重的主題：精魂與肉體，男與女，真與美，外放與內向，刺痛與和諧，智慧與感受。這些元素，在她的文章中既對峙又調和。《少女維特》和《金烏》舊作與新作的並置也是如此二元的模式。而很特別的是，她新作的詩句不再繁複炫技，反而能在鬆與緊之間調和出一種呼吸，一種節奏，這種形式是如此和諧溫潤，卻和她的內容（緊張的、衝突的、對立的）全然相反，也是一種二元的模型。

《金烏》就像是美神與武神在裏頭，既對立，又合作。其實，作者的人格特質不也是如此？關注公眾事務並勇於發聲，成為大學教授的楊佳嫻也是公共知識分子。然而她的詩人身分卻不斷提醒、帶出她私人感性的部分；她也曾提出「抒情與抵抗，詩意與鐮刀」的辯證。我想《金烏》便是這美神與武神，調和與衝突的藝術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