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物絮語｜白色蕾絲內褲，及其相關

在我記憶裡，白色蕾絲內褲，是我媽最愛買給我的款式。

這種內褲，符合了社會對女性情慾的主流想像：乾淨純潔、等待征服。

倒不是做這樣的女孩有什麼不好，只是我天生反骨、桀傲不遜。

所以，當我開始主宰自己的衣櫃後，白色蕾絲內褲是我第一個燒毀的物件。

儘管對白色蕾絲內褲深惡痛絕，卻有那麼一件，令我念念不忘、印象深刻。

在每個徹夜工作的清晨裡，回想起來。

當時我剛進公司，是職場生態中的最底層，每天，除了原本的工作外，還會冒出各種匪夷所思的雜務，要我負責。我忙得不可開交，經常在公司裡洗澡、睡覺。

有天，我早上六點完成工作，想到八點的早會，決定在公司洗澡。

打開置物櫃，我才想起，昨天我也在公司洗澡，原先預備的乾淨衣服，早就穿在我身上了。

很好，單身都會女子闖蕩至今，多少困難都用機智扭轉，此刻卻要輸在沒衣服可換。

一籌莫展，身後突然傳來甜甜的聲音：「妳沒衣服換嗎？」

一回頭，是公司的美女總經理。

平時她不會出現在公司，因為今天有早會，她提早到了。

一時之間，我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總經理拉著我進入辦公室，一邊翻箱倒櫃一邊輕聲細語：「我記得我有放衣服在這裡。」接著，她不由分說地將一身衣服塞到我手裡，然後把我推進淋浴間。

她不只給了我上身下身，還給了運動內衣和全新內褲一件。

而那件內褲，正是白色、純棉，還繡滿蕾絲。

洗完澡，全身芬芳的我，全然不知整場早會在開什麼。

我全身的注意力，集中在「我穿了總經理的內褲」這個句子上。

那個有著一雙大眼、小巧櫻唇、高挺鼻樑、說話輕柔的總經理。

而且，這個句子，是現在進行式。

雖然，這的確是條全新的內褲，也是我親手拆掉包裝的。

但，就某種意義而言，它確實就是總經理的內褲：是總經理在某天，逛著商場百貨，精挑細選，又帶來公司放的預備內褲。

這個事實，導致我當天去上洗手間時，感覺相當微妙──尤其是將手指勾住內褲邊緣，把它從身上剝下時，冷空氣猛然接觸肌膚的瞬間。

那個無以名狀的感覺，讓我全身，為之一振。

一整天，我坐在辦公桌前，盯著我的電腦，看似穩如泰山、工作效率奇高無比，其實，我的內心是座蓄勢待發的維蘇威火山，塞滿各種莫名其妙的興奮，一個不小心就會噴發，以猛烈的岩漿，摧毀我的事業前程。

也許是太久沒睡了，我決定去洗把臉，清醒一下。

站在洗手台前，卻又發現，總經理的雪紡衫和及膝裙，消弭了我平時的那股狠勁。我成了溫柔婉約的女子，老公下班時，會拿著拖鞋在門口恭迎。

糟糕的是，這個畫面，在我腦海裡無比寫實：畫面中那位妻子，回眸一瞥，就是笑容明豔的總經理。

而提著公事包、打開大門的老公，怎麼看，都是踩著黑色尖頭高跟鞋、穿著緊身褲和深色襯衫的──我。

這個幻想，使我整個上午，時不時地發出驚嘆。

且每想一次，就多出一點細節。

午休過後，幻想的總經理甚至已經幫我放好洗澡水。

全辦公室忙著處理財報收尾，電話劈哩啪啦響。

我卻坐立不安、心癢難耐，眼神直往總經理辦公室的方向，飄移。

她額頭上短短的瀏海，隨著空調搖曳；她高挺的鼻子，在桌燈打光下，顯得更加立體；她低頭時的睫毛，在每回眨眼時輕顫。

我既希望她抬頭看看我，卻又希望她不要發現我。

這樣，我才能一直注視下去。

後來，我特地買了昂貴的芳香洗潔精，把衣服洗淨、熨燙，封入裝飾著燙金花紋的紙袋，送回她空曠的辦公桌上。

每天上班，我習慣性地朝裡面看一眼。

時間過去，那袋衣服，仍是直挺挺地站在她桌上。

她很少來公司，我很早就知道了。

再後來，公司人員異動，新的總經理從香港空降，下令清潔人員清理她的東西。那袋衣服，跟著她的許多物品，一起塞進了垃圾桶。

等到深夜，公司杳無人煙，我才捲起袖子，悄悄地在垃圾桶裡翻找。

從消夜的包裝翻到晚餐的殘渣，再一路搜至中午的便當盒和飲料杯。那袋衣服，在這些垃圾中，擠壓變形，布料破損，沾滿不知所謂的液體，惡臭陣陣。

我將手伸入這片瘡痍，從層層包裹的衣服中，勾出了那件內褲。

它仍然乾淨、一塵不染，甚至留有芬芳。

一如初見。

我將它收進公事包，帶回家。

每當我看見這條內褲，總會想起：那個我與她唯一交會的清晨，以及我飄渺未知的人生。

一個女人，年輕有為，身處高位。

然後，如流星般殞落。

驚動了另一個女人的心。

 

   

【微物絮語】
世事茫茫千重雪，唯有薄物多繾綣。
那些生活中微小的事物，於撫摸之際，都開口在我耳邊細語。

 

【作者簡介】
涼御靜，自由撰稿人、文字藝術家。（希望能成為）全方位創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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