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物絮語】菸,及其相關

【微物絮語】菸,及其相關

作者涼御靜
日期10.08.2015

幾年前的冬天,我陷入了貧窮的地獄。

倒不是說,現在就已經離開了。

而是,當時的我,真的覺得,自己可能已突破地獄十八層的封鎖,跌到第二十五層或根本還在墜落中——存款剩個位數、積欠室友兩個月房租、連續吃兩片吐司度日超過三周。   

於是,當朋友請我去飲料店頂替他辭掉的夜班時,我立刻答應。

事實證明,在夜間時段去搖飲料,是一個相當明智的決定:薪水頗高,且同事只有兩人,年紀還跟高中生差不多。沒有勾心鬥角、沒有權力鬥爭。除了需要鍛鍊手臂肌肉、常常被蟑螂嚇到外,這份工作,沒有什麼抱怨之處。

客人多,事情忙,就不會去想。

這樣很好。

然後,這就是我的生活:每天結束工作後,趕搭捷運去搖飲料。

每晚,拖著疲憊的腳步,複誦路線,保持清醒:出捷運站,過馬路,直走。看到大樓西側門,往前。右轉,穿過炒麵店、自助餐,看見兩支飲料廣告旗,就到了。

飲料店周遭,全是大型連鎖補習班。我上班的時間點,正逢高中生放學來補習。每個敞開的大門,穿著制服的少男少女,泉湧而入。我和他們同一路,卻在最後的拐彎處,各自分道:他們為了學業成績,我為了幾張鈔票。

我抓好背包,縮緊肩膀,在人群中,努力泅泳;一如我在貧困海裡,奮勇掙扎。我穿越他們,如穿透逝去的青春,以及為金錢消耗的生命。

每一天,我心如死水,身如器械,埋首工作,等待發薪;所有對生活的疑惑、不安、驚恐與憤怒,都被我一把裝進雪克杯裡。

抬起手,奮力搖。

我從沒想過,搖個飲料,也能把我一攤死水的生活,搖出滿手泡沫。

※※※

  上班不到兩個月,我就發現,每周五,都會有個戴金框眼鏡的女客人,在晚上十一點左右,西裝筆挺地出現。

她總離櫃台兩步遠,雙手插在西裝褲口袋裡,抬起一腳,鞋尖輕點櫃檯下方的價目燈箱。用有些低沉的聲線,不急不緩、口齒清晰:「一杯大冰奶綠,全糖。」

然後,走至一旁,點起菸,慢慢抽。

她身形瘦高,每回出現,總是千篇一律的西裝外套和合身長褲。

深夜裡,透著店內的燈光,我總能發現精緻的細節。扣上的窄領西裝外套,服貼地襯出腰肢;直筒窄口的西裝褲下,一雙筆直長腿踩在尖頭高跟鞋上。

她的長髮隨意盤起,鏡框上緣的金邊,映著她一雙濃密的劍眉,細長而漆黑的雙眸。舉手投足間,帶著性別倒錯的美感,英氣逼人。

每回我遇見她,總低頭收帳、抬手搖飲、目不斜視,雙耳卻靜靜細聽:她高跟鞋走動的聲音,點燃打火機的聲音,她清清喉嚨,她輕聲嘆氣。

我一邊壓上杯蓋,一邊胡亂猜想:像她這樣的,要喝什麼沒有?為何要這樣,站在路邊、偶爾擠入人群,吹著冷風、抽著香菸,買一杯平凡無奇的奶綠。

※※※

「所以,像妳這樣的——」在為她搖了超過二十杯飲料後,她突然對我開口:「為什麼會在這裡搖飲料?」

我抬頭,發現她眼神中沒有好奇,只有一種嚴肅而認真的探究。

接過飲料時,她像是對我說,又像自言自語:「在這種時間……」

她一手夾著菸,一手將吸管插入杯子,整個人靠上櫃台,就這樣喝起來。

我看著煙霧繚繞在她修長的手指間,像絲絲緞帶,纏繞她精緻的指節,延伸至空中,而後消散。

我希望自己延長的沉默,也能讓她的問題消散於風。

「妳可以不用回答,我只是隨便問問。」她補充解釋,並伸手鬆開西裝外套腰間的鈕扣,露出緞面條紋的襯衫。

「那,像妳這樣的——」我抓緊自己的工作圍裙,控制聲音中的窘困,平板提問:「為什麼會在這種時間來買奶綠?」

她沉默幾秒,突然噗哧一聲,爆出一串笑:「對耶,對,妳說的對。像我這樣的,這麼晚怎麼會在這裡喝這個呢?」

我突然想到,她衣著光鮮,這卻是我第一次聽見她笑。

末了,她深吸幾口菸,仰天吐氣,嘆道:「啊,活著真難。」

提起飲料,手指夾著香菸,她將一張五百元鈔票放在櫃上,對我眨眨眼,輕聲說:「不用找了。」

※※※

 後來,接近農曆新年前的那幾個周五,她都沒有出現。

我想,她可能回家過年了,而我,為了加班費,連除夕的夜班都上。

接近午夜下班時,我連圍裙都沒脫,直接到工作間裡取回外套,拍掉上面的蟑螂,套在身上。

除夕夜,補習班停課、辦公大樓停班,城市裡,杳無人煙。

天色濃黑,晚風冷冽,我搖頭晃腦,走在路中間。

到路口時,我突然看見,她光著腳,站在路燈下。

她沒有穿西裝外套,身上一件單薄的白襯衫,也沒有如往常般,謹慎紮進褲子裡。而她的褲子,也不是平常熨燙出折線的西裝褲,就只是一件普通的黑色長褲而已。

她正抬頭看著天空,又也許是盯著那盞路燈,我走到她面前許久,她才低下頭,對上我的目光。

「妳要喝點熱的嗎?」我指一指工作的飲料店,開口問她:「我請妳。」

她看著我,像是覺得這問題有些好笑,微微瞇起雙眼,我才注意到,她連眼鏡也沒戴。

我想著要怎麼延續對話,她卻突然伸手將我拉近她,帶著沙啞的聲音,清晰地問:「妳有菸嗎?」

我搖搖頭,她看我一下,又噗哧,笑出聲。

「下班啦?」她問。

我點點頭,她朝我露齒一笑,拍拍我的肩膀:「真是辛苦啊。」

我看著她光裸的腳,上面充滿髒汙,邊緣破皮流血,她寶藍色的指甲油已經磨損不堪。路燈像是為她打下的聚光燈,而她是獨自站在舞台上的女主角。以一雙破碎卻堅毅的腳。

我想像她邁開長腿,在路上狂奔,為了追尋,或是,逃離。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收回手,故作誇張,仰天大嘆:「真的好想抽菸啊。」

我看著她皺著眉,抿起嘴唇,垂著眼睛。

突然,我想起,同事和我一起掛在工具間的那件夾克,胸前的口袋裡,就放著一包菸。

※※※

二話不說,我轉身跑回工具間,伸手從那包菸裡,抽出一根。

然後,一路小跑,直直遞給她。

她張大雙眼,還沒接過,就又笑了。

「妳真是——」她笑得喘不過氣,渾身顫抖著,一個句子都無法完成。

接過菸,她熟練叼起,從褲子後面的口袋裡,拿出打火機,點燃。

深吸一口,她緩緩吐息。

「啊,」她再度感嘆:「為了這口,我肺癌到死都甘願。」

我們之間,煙霧瀰漫。在安靜無聲的午夜,路燈溫柔灑下,那緩緩上飄的煙幕,如一層薄紗,模糊了彼此的神色。

我看著她的手指,輕巧的夾住那根菸,在手指間,靈活把玩。她仰起脖子的弧度,在吸吐之間,既優雅,又驕傲。

她還在對我笑,那麼用力,連眼角都泛紅。

微弱的燈光,打在她素淨的臉上,她的頭,微微後仰,有些濕潤的睫毛,閃動著零星的光。

我見到她眼角的細紋、些許粗糙的臉頰,以及下垂的嘴角。

時間不斷流過,誰知道在應該團聚的除夕夜,還有人是一個人?

還有人,努力著,想要活下去。

生活不該這樣對她。

生活不該這樣對我們。    

※※※

後來,冬天過去,夏天到了。

我暫時從貧困的地獄中解脫,辭去了手搖店的工作。

我常常在想,在那麼貧困的深淵裡,我都從未想過要偷竊。

可是,在那個夜裡,我確實是個賊。

為了一根菸。

為了使一位素昧平生的女子,相信仍然會有好事發生。

 

【微物絮語】

世事茫茫千重雪,唯有薄物多繾綣。
那些生活中微小的事物,於撫摸之際,都開口在我耳邊細語。

 

【涼御靜】

涼御靜,自由撰稿人、文字藝術家。(希望能成為)全方位創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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