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物絮語】春聯,及其相關

【微物絮語】春聯,及其相關

作者涼御靜
日期16.02.2016

除夕清晨,我一個人,赤腳站在自家門前,腳踩折凳,撕剪膠帶。

身後鄰人往來,人聲竄動:早起晨跑的爺爺、趕上早市的阿姨、晚班結束的阿伯,一一經過,朝我問早。

我點頭致意,手上工作不停:拿直量尺,對齊門框,看準位置,用鉛筆打上記號,爬下凳子,抄起鞋箱上的牛皮紙袋,掏出一卷紅紙。

紅紙印著暗赭雲紋,搭配點點金燦,包捲著層層年味。

低調,不失高雅;樸素,又帶奢華。      

一如寫它們的人。

每年,我都會收到舊情人寫的春聯。

從我們交往第一年開始,而後分手、複合、再分手,重複無數次,這些春聯,永遠超然於外,從不受感情紛擾,總是平順安穩地,在牛皮紙袋裡封好,蓋上郵戳,送到我手裡來。

今年,也沒有意外。

※※※

每一回,我總是慎重地拿出拆信刀,劃開封口,卸下包裝泡棉,看見露出一點紅影,才伸手抽出。

那卷春聯,在我手下,除去蓋上私印的封條,打開桌燈,用紙鎮壓住一角,雙手輕捏紙緣,向下拉開。

輕、緩,切記兩手平穩,避免留下摺痕。

指腹施力,千萬別讓紙反彈,一但猛力捲回,肯定皺得面目全非。

每年,在除夕的前幾日,我都會有一夜,在全家睡去後,一個人,就著桌燈,看著攤平的春聯,陷入沉思。

我完全可以想見,這件事情運作的流程──

舊情人在文具行裡,挑著紙,從大片火紅中,選出最為特別的那款。數算、結帳,在經過店門口時,順道看看墨條、金粉,而後又因手感、色澤而悻悻放棄。

在舊情人家裡,那張我們一起寫過字的柚木桌上,萬年不變的硯台,並排懸掛的毛筆,被修長的手指揀選、挑剔,而後沾墨、潤筆,再落於那張千挑萬選的紅紙上。

我能想像,那骨骼突出的手腕,懸在半空,行雲流水地運轉;而那有力的指腹,貼著筆桿,四平八穩地落下。

那雙手,多麼溫柔啊。

※※※

舊情人的字,和我的字,完全不同。

我下筆時,總是深思熟慮,每一筆,都要擔心出錯。

我的字,拘謹窘迫,困在一個看不見的格子裡,無法掙脫、無處宣洩,只能躡手躡腳、屏住鼻息,一筆一劃,如衛兵般列隊站好,彷彿印刷,看不見靈魂,感受不到──我仍活著。

舊情人落筆,則完全不同。

總選大一號的筆頭,在書寫前盯著紙張,細細思考,一旦下筆,便一氣呵成,一次完成。從不被人打斷、從不自我猶豫,每一筆,都俐落凌厲,卻又會在轉折處,放緩速度,顯出點溫婉輕盈。

每一年,我盯著那春聯,燈光昏暗,眼前發紅。

我的求知慾,在心底膨脹、壯大,而後,開始提問──

為何,在那麼多文辭並茂的對聯裡,舊情人選了這一對?磨墨、潤筆、書寫、落款的過程中,下手可有過一絲猶豫?在貼上封口前,有沒有曾想多放進點什麼?一封信?一張字條?任何可以透漏個人情感的東西?

在把信件交付郵局前,撰寫我的地址、我的名字時──

有沒有,那麼一瞬,曾想起我?

※※※

在我收到春聯的隔天,我便會寄回一張楷書的感謝卡。

深夜的房裡,我一個人,取出狼毫小楷,就著夜燈,對著那副春聯,磨墨,揀紙,提筆。

換我,寫。

無論我們當年歷經多少怨懟,對彼此多麼冷酷,這張卡片,就如同那不請自來的春聯,也會從我手裡,風雨無阻地,寄往那個我曾去過無數次的地址,回到那雙曾令我百般迷戀的手上。

謝謝、謝謝。

寫著,寫著,彷彿我真的欠了那些過往,一句道謝。

※※※

舊情人不知道的是,每一年,我在卡片上盛讚其字,以拘謹的字體,寫著那春聯寫得多好、多美,貼上我家門前,光彩耀人、羨煞旁人。

其實,全是鬼扯。

這些春聯,我從來沒有貼過任何地方。

我的家人朋友,也從未有人見過。

每一年,在凌晨,寫完回禮謝卡後,我便將它們仔細捲好,裹上泡棉,放回牛皮紙袋內,收入四方形的加蓋保鮮盒裡。

小心翼翼、萬般珍重。

從此封入抽屜,再也不見。

這一綑綑,全是我們歷年感情的秘密結算,逐漸累積、層層堆疊,形成一座根基滑動的小山,只需隨意一抽,便天搖地動。

而這一抽,就發生在今年。

※※※

除夕清晨,我被爸媽的爭執聲吵醒,張眼走到客廳。

兩人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在他們中間的地上,則丟著我寫的春聯:歪斜扭曲,帶著透明膠帶的反光,沾上些許門口牆邊的油漆,破成好幾段,扔在地上。

開腸破肚,直接腰斬。

他們互相指責,焦慮不堪,急著在年夜飯前,把春聯換上。

見我起床,雙雙回頭,直盯著我。

找出紅紙,我磨墨起筆,決定重寫。

在爸媽迫切的眼神下,心浮手抖,越是想寫好,便越是失敗。重來再重來,用盡所有紅紙,磨光所有耐性,卻仍沒有交出一副滿意的成品。

山窮水盡,捉襟見肘。

眼見別無他法,我衝回書桌前,掀開保鮮盒的蓋子,抓出昨夜收好的春聯,在爸媽面前,雙臂一振。

春聯順著手臂的力氣展開,如兩道閃著金光的瀑布,從我手指間,傾瀉而下。

我沒有得到任何敬佩的回響,只得到了一捲膠帶,一把直尺,和一張折凳。

我爸一掃浮躁,氣定神閒。

他說:「那麼,就交給妳了。」

※※※

所以,就交給我了。

我手捧春聯,拿著膠帶,踩上折凳。

看著自己剛才打下的淺淺記號,將春聯的紙角對齊,覆上膠帶,一一固定。

這麼多年,這些春聯,總囚禁於抽屜裡,暗無天日。

今年這幅,終於從舊情人手中,抵達目的。

我捧著紅紙,就像嫁衣,每貼一道,都如上頭──一貼貼到尾,二貼白髮齊眉。我摸索著紙緣,在牆邊壓出空氣。膠帶沿著邊緣,滑動、遊走。還沒數到十,就已經完成。

這場儀式般的感情清算,一來一往,終有不同。

舊情人的字,烙印在我家大門前。

果真光彩耀人,羨煞旁人。

所有我曾說過的謊,都像一場魔幻的預言;而我們的愛情,也僅是未來那場真正愛情的終極預演。

晚上,親戚們來,都開口稱讚今年的字,恭維著我,說我多麼會寫,多麼有才華。而我,因這過於複雜的箇中原由,僅能微笑。

然後,點頭。

原來,貼個春聯,也能被那滿眼的紅,刺出眼淚。

※※※

寫到這裡,這個故事應該要結束了。

可是,還沒有。

年夜飯後,我與家人一起搭車,回到鄉下老家,度過漫長的一周。

在年假倒數前夕,我獨自搭車北上。

待我轉開門鎖前,已經聞到了一陣酸臭而潮濕的氣息,拉開大門,我開始搜尋那腐敗氣味的源頭。廚房,一塵不染;廚餘桶,乾淨倒扣;客廳,毫無零食;冰箱,空無一物,連插座都拔了。

我的滿腹疑惑,終在進入書房時,獲得解答──天花板潮濕了一角,水混著石灰與油漆滴下,落在我成排的書架上。低頭一看,地板上也有如小湖,水波盪漾,灰青色的水,淹上椅腳。

那些細心收藏的書,吸滿了所有漏水,因拉上窗簾,不見陽光,生出點點黑斑,發出臭味。

我上樓敲門,毫無人聲,便拍照傳給懂水電的朋友看。朋友丟回一句「可能他們水管爆了。」我瞠目結舌,開口問:「怎麼會?」他回傳一句:「我怎麼知道?」

於是,我開始清理積水,搬移家具,試圖做些緊急安置,妄想將傷害減到最低。

等我收拾到那個書架角落的抽屜,想起那一整盒,我曾小心翼翼、視之珍寶、仔細收藏的春聯,竟發現自己的手,有些發抖。

真好笑,就幾張春聯,也能令我懼如年獸。

※※※

拉開抽屜,我看著那如池塘般的積水,掀開收藏盒的蓋子。

曾經漆黑的墨色,如今都於紙上暈開,而曾閃耀逼人的金漆,也脫落成碎片,浮於淺淺的積水上。

所有我曾仔細綑綁的收藏,真正的毀於一旦。

又或者,其實它們早就毀了,在我決定不將之使用的瞬間。

我親手將它們掃進垃圾桶,彷彿它們從來就不值得珍藏。

最後我所能收藏的,僅存的春聯,正貼在我家大門,看著我忙進、忙出,為了清除它所有的同夥。

於是,就這樣了。

這對血紅色的春聯,貼在我家門前,如情人絮語,如欠款賬冊。

我能想見,往後的一年,夜深人靜,當我一個人回家,在門前翻找鑰匙,它們就在我眼前,看著我;在我耳邊,輕聲說──

還沒完,還沒結束。

可是,這已經是最後了。

【微物絮語】
世事茫茫千重雪,唯有薄物多繾綣。
那些生活中微小的事物,於撫摸之際,都開口在我耳邊細語。

【涼御靜】
自由撰稿人、文字藝術家。(希望能成為)全方位創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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