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寫作的話,就什麼都可以喔!」——黃色系作家陳栢青、黃崇凱的轉大人治療室(下)

「如果是寫作的話,就什麼都可以喔!」——黃色系作家陳栢青、黃崇凱的轉大人治療室(下)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8.03.2016

(接續上篇

我是修太,今年十八歲。摧毀我之前,請先認識我

由於黃蟲與柏青嫂寫著寫著,已經變成性產業專家了,我想觀眾們應該很希望二位推薦一下「作家私密片單」。不知道兩位比較喜歡循序漸進、慢慢鋪陳的色情片?還是直搗黃龍,一路玩倒掛?作家會在意色情片怎麼說故事嗎?或者,進一步說,我們這一代人是被故事養大的。而在《Mr. Adult 大人先生》裡,連買春的套式都因為故事的線索早就鋪完,而變得不期不待。《黃色小說》也說,性幻想已經被歐美日各大國影像殖民。因此,除了寫作,性也被類型化了,A 片網站都替我們做了分類,甚至不用花力氣去探索情慾。我們這一代,其實是最不在意故事的一代,這是悲劇還是喜劇呢?

黃蟲:我想,A 片本身是工具性、目的性的存在,如果沒有故事也並不妨礙。如果具故事性,你有閒情逸致,細細品味也不錯。但是,在影像氾濫的時代,大家已經漸漸不在意故事性,而是在意「怎麼說」這件事。各種影片的各種類型,已經發展成與類型小說相同的模式,觀看者不會在武俠小說中期待有除了武俠類型以外的劇情。武俠小說就是要練功、報仇、跌落山谷又奇蹟重返,頂多混搭奇幻類、推理類的元素。我們在閱讀類型文學的時候,就是想要獲得可預期的東西,創作者不能超出這些預期太遠。A 片或者 G 片,對我而言,就是類型文學一樣的存在。我們這一代人,接觸到比過去更多的文學面貌,汲取各式各樣類型文學的養分,重新發展對文學的想像。

柏青嫂:我看 A 片或 G 片,最喜歡看的是前面的訪談。每一次要做之前,導演都會拿鏡頭拍攝女優,女優就會說:「嗨,我叫麗奈,十八歲,最喜歡吃冰淇淋,啊好害羞⋯⋯」G 片也是同一種模式喔,男優會在鏡頭前說:「修太最喜歡游泳了,目前是棒球隊喔!」 我很好奇,到底為什麼要一個演員在螢幕前自我介紹呢?而不是直接帶進去房間上?而且,很多訪談都是沒有字幕的,對於一個外國觀眾而言,是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後來,我找到一些上字幕的訪談,慢慢聽女/男優講自己喜歡什麼的過程,就有一種好像你與他們彼此代換的感覺,使得認識他們變成必要。如此一來,我們就會對他們多了一點憐惜,而這份憐惜是為了等等要摧殘他。因此,要讓一個人變成工具的前提,就是他本來不是工具,那樣的話,訪談的存在就變得很有趣。但是,台灣觀眾的觀影經驗並沒有這一些。

黃蟲:沒錯,我們已經直接跳過訪談的角色塑造了。其實,那些角色也都是製作公司、經紀公司取的藝名,設定的演藝路數。但是,訪談內容會有一種擬真感,那是非常重要的創造。這也是為什麼很多女優出身地都是「東京」,因為東京地大人多,沒有人會知道你真實出身。如果女優講自己出身於偏僻鄉鎮的話,就會很快被對號入座了。我想,在角色塑造的過程中,應該還是為了像剛剛栢青講的,讓他們變成工具性的存在。

柏青嫂:是的!自從有了字幕以後,有時候我看那些訪談,會有一種名為愛的感覺跑出來。「對啊!我理解你!」在自我介紹的過程中,男/女優的臉已經慢慢被拉出來。可是,在此之前,我還不知道他們是誰的時候,那才是完成看片的最終目的,徹底工具化他們,我們是外人的外人,卻又能進去裡面的裡面。

黃蟲:所以呢,大家要去看栢青的《大人先生》喔!(記者幽魂訥訥來自現場報導:此刻栢青嫂涕淚縱橫,頭靠在黃蟲肩上,謝謝好朋友幫忙打⋯⋯書)他剛剛講了那麼多,其實可以作一個簡單的摘要:正因為我們要去形容無以名之的感受,而現在的語言還沒有辦法去形它,栢青的努力才顯得可貴。人的情感並不是單一的狀態,痛的時候、悲傷的時候都不是百分之百的痛或悲傷,一定會混雜著一定比例的其他情緒。沒有人全然的快樂,也沒有人全然的悲傷。要怎麼講出這種感受呢?這其實就是文學非常重要的功能。讓你知道,我們還是可以透過某些方式尋找形容自己感受的方法。

柏青嫂:很多性體驗,其實就是你一個人的事。在那個當下會想:「天啊!難道這就是盡頭了嗎?」那個感受只有自己知道,是非常孤獨的存在啊。有時候,也會有碰到厲害對手的性,就像寫出一部厲害的作品。這種時候,就會有一種「以後再也不會有了」的感受,或者是,「原來有這樣一刻的存在啊!」,這就是經驗徹底的被改變。最近讀了黃蟲介紹我的奈波爾(V. S. Naipaul)的作品《康拉德的黑暗我的黑暗》,奈波爾提到他曾經讀到一則對虛構作品的定義,就是「徹底被改變了的經驗」,這句話講得非常漂亮。當然,現在的故事已經被說爛了,連一句競選感言,都會有淡水阿嬤的故事存在。與其說故事已經根深蒂固,不如說它被用爛,隨時可以拋棄。不過,就是在故事沒有效力的同時,作家應該找到一個讓故事復甦的方式,就像村西徹找到一個用「臨界點」突圍的方法。因此,村西徹的 A片前半段到底發生什麼並不重要,一定要等他講出 ”delicious!”,一切才有了意義,那東西事無法取代的。因此,藝術創作就是要找到一個全新敘述的方式,徹底改變經驗。

柏青嫂提到「徹底被改變了的經驗」,使人想到黃蟲曾經在訪談中說的:「同輩寫作者厲害的很多都是 gay,他們筆下的情慾,對異男來說簡直是另一個時空。」所以,當黃蟲讀到「大人先生」中同志的性愛操演,包括包皮王用假陽具捅穿腸子等等,經驗是否徹底被改變了?還是也很想拿出幾個異男衰洨的性愛故事來 PK 一下?有趣的是,《黃色小說》中源源不絕的性愛故事,都是由男性雜誌性愛 Q&A 專欄組成,而「大人先生」所有糗爆的性,都在一群「連續劇女王」中傳唱,兩造書寫的差異,與同志社群面對性愛的疑難雜症時,問問題的方式與場所有關嗎?

黃蟲: 當然,栢青寫的是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如果要說我自己經歷過最奇怪的性事的話,應該是高二那一年發生。高中的時候住宿,上下鋪,一間房間住八個男生,我們那一間剛好都是高三學長,只有我一個高二生。有一天晚上,眾人正熟睡,上鋪卻突然開始劇烈搖動,隔天起床,我問其他學長昨夜是否地震,學長們卻帶著詭異的微笑說:「那是上鋪的宇哲在『手排』啦。」

沒想到隔了一陣子,在暗夜的寢室裡,我一打開房門,發現我的床鋪上出現兩個人,一起幫上鋪的學長打手槍。我簡直驚奇到了極點,從來沒看過的 live show 竟然在眼前上演!天啊!擼管這件事不是自己關起來做嗎?為什麼需要另一個人幫忙打?而且他們也不是 gay 啊!結果,其他學長把這件應該是怪異到極點的場景,描述得稀鬆平常,好像它是一個與色情無關的課餘活動。甚至,另一個學長還開玩笑的說:「幹!他上次要射前都不先通知,噴得我一臉。」這件事無法裝進我腦中任何一個分類箱,實在太難理解了。

(記者幽魂訥訥來自現場報導:此刻,柏青嫂以一位經驗豐富媽媽桑的表情說:「哼,你怎麼問題這麼多。分類箱?我還哈利波特分類帽咧!」)哎呀,我還是想知道這件事最早怎麼開始的嘛!所以,我又跑去問了學長們。原來,有一天晚自習,一位學長開始抱怨高中生活苦悶,應該要打手槍發洩一下才是;另一位住宿的學長就把手肘夾起來,要正在抱怨的學長乾脆把雞雞嘟過來,故事就這樣開始了。從此以後,那位學長就變成大家爭先恐後幫忙打手槍的對象。

(記者幽魂訥訥來自現場報導:接下來的十分鐘,我試圖從黃蟲口中挖出他過去的性糗聞,但他臉色蒼白,頻頻說自己實在很貧乏。最後,柏青嫂拍拍黃蟲的肩勉勵他:「性也是一門技藝,你要像磨你的筆一樣每天磨練它喔。」)

柏青嫂:我現在要說的故事,絕對不是我自己,而是從朋友口中聽來的。我朋友呢,戴牙套,跟人約砲的時候,吹到一半,對方漲得實在太大,他極力想把牙齒避開小頭,卻在某個瞬間發現牙齒好像勾到了什麼,用力一扯,滿嘴血,發現自己不小心幫對方完成了一次割包皮的活動,從此就對口交產生了恐懼。

還有,另外一個朋友也告訴我,他性交之前,照例用手指把對方肛門鬆開,鬆到一半,驚覺自己手上的戒指不見了!這時候,絕對要保持鎮定,趕緊把手再插回去,拼命想把戒指摳出來。其實對方也已經感受到肛門裡卡了硬硬的東西,同樣力求鎮定,想悄悄用放屁的方式把戒指噴出來,搞得兩個人非常疲憊。最後,排氣成功,戒指掉出來,兩個人灰心喪志做完愛,去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抱頭痛哭。而那場電影,正是《魔戒》。

最後,還是一個戴牙套的朋友,幫人家口交到一半,發現自己的口腔被牙套鉤破,血沾滿了對方的小頭。他緊張地要命,用盡各種辦法,想在對方不注意的時候抹掉。結果,無論吐口水什麼的也清理不掉,就在靈光乍現的那一瞬間,他用尿尿一下子就把血沖掉了。沒想到,對方發現了,質問他:「天啊!你怎麼尿出來了?」我朋友覺得自己實在丟臉極了,趕緊辯稱:「哎呀,你怎麼把我幹射了呢!」

再強調一次,我剛剛說的,都是我朋友的故事喔!

黃蟲:哇!這樣比起來,我的經驗實在太少了。其實,應該就是經驗貧乏才會去想像這些事情。以前在寫男性雜誌的性愛 QA 專欄,都得四處去找資料,或者偷用許多人會在網路上問的「月經題」,例如,「為什麼我的男友要趁我不在時看 A 片打手槍呢?」我寫了五年的專欄,真正的讀者投書只有五題。其中一封讀者投書,是一位已婚男性,抱怨太太的姊姊都在他面前做瑜伽,讓他很想跟她搞一下,問我該怎麼辦?我的回覆是:「你想搞就去搞啊,不過,可能有一些事情得先準備好。例如,被你太太發現的話該怎麼辦?或者,如果你太太的姊姊不爽的話要怎麼辦?」當然,我不是正經八百地回答,而是用嘲諷的口吻去糗他。

柏青嫂:在已經沒有冒險的時代,我想,性可能就是最大的冒險了。性是一種自我訓練,就像《星際大戰》,每個人都要「原力覺醒」,如果不練習的話,很快就會鬆掉喔。不過,同志圈最困擾人的問題應該是,零號會擔心常常作會不會鬆掉?為了怕鬆掉,就得常常作縮肛的練習。為什麼呢?可能就是想要變成「名器」吧。但其實肛門括約肌不會這麼容易鬆弛啊!

(記者幽魂訥訥來自現場報導:黃蟲立刻補充,變成名器不一定是為了取悅對方,當你的肌肉練得非常厲害的時候,感官應該會升級吧。)

我的意思是,身體有很多幽微的感受是我們不知道的,我們連自己都開發得很少,性的很多嘗試應該不只是為了取悅對方,而是讓自己真正感到爽。其實,男同志一開始也並不知道怎麼使用自己的身體,畢竟肛交也是後天學習而成的。不過,也因為如此,全身都可以是快樂的感官。台灣同志熱線有一個課程是「性愛達人」,每一次,講師們都會問聽眾:「你覺得以下何者是性器官?」答案是:「只要能夠感到快樂,全身都可以是性器官。」多好呢,就像創作一樣。

黃蟲:如果要回答第二個問題,異男通常在哪裡解決性的疑難雜症?我想,應該還是 PTT 的「西斯版」吧。其實,異男即使聚在一起會討論性,也總有一個界線,我們不太可能會真的與好朋友討論這麼私密的事。特別是,已經有性別意識的異性戀男生,會知道自己與另一個異男討論性事,很快會演變成非常沙文的嘴砲,並非健康的討論狀態。大部分的男生,不會輕易示弱,即使三分鐘就掰掰的問題始終困擾著你,你也不會抱著求教的心情去找朋友討論。所以,網路發達以後,基本上解決了這些問題,我們有很多厲害的鄉民去線上交戰。(記者幽魂訥訥來自現場報導:栢青忍不住替黃蟲下標:「原來你們是不需要靠知識也能存活那麼久的族類啊。」)可是,有時候看鄉民提問,我也會覺得很驚奇。某一些看來是常識的性知識,竟然有人完全不知道。可能就是因為這樣的無知,才會有神棍替女信徒「插管治療」得逞的故事出現吧。

柏青嫂:剛剛黃蟲提到異男不會彼此討論性事,我在《大人先生》中也有寫。到菲律賓當兵的時候,有一個好朋友在天主教學校當老師,他晚上都會找男同志去三溫暖玩,隔天早上再西裝筆挺地回學校教書。後來,我跟他再回菲律賓過,每一次,他都會像候鳥回鄉一般回到當初那間三溫暖。我很好奇,為什麼要每次都去一樣的地方呢?真的有那麼多砲可打嗎?他說,回去倒不是為了打砲,而是坐在三溫暖裡頭的人都還是那些,彼此產生一種相濡以沫的情感,像一群老人話家常一般的 gay,坐在蒸氣瀰漫的房間裡問候彼此,是很溫馨的畫面啊。

另外,在菲律賓也有一家元老級的 gay bar 叫做 Che' Lu,那裡頭用水泥砌出來的裝潢,不是這麼豪華,白天闖進去,會以為是防空洞吧。固定來的表演者中有一部分人妖走搞笑風,帶過長的睫毛穿和服表演搞笑橋段,很胖,很娘,很有事,完全違背主流審美,甚至主流同志審美的趨向,但他們不怕露出這一面,相反的,他們就是刻意表演那個。坐在台下的觀眾,已經完全知道等等會表演什麼,可大家不是為了美少年或是精壯舞男來的,他們也就是來看這個,等這些表演這一登台,台上、台下一夥人又笑又叫,彼此唱和,我每次都覺得溫馨地要死,像是彩虹養老院。可是,燈光一打開,就什麼都現形了,水泥牆與吧台破破爛爛,DJ 又瘦又小,就像剝皮的香蕉。可是,在燈光暗下的那一瞬,真的會覺得人妖好美,好像人生這麼痛苦,就為了那一瞬相濡以沫,那比快樂更讓人渴求。

黃蟲:相較起來,異性戀好像就很少這種場景了。我們相濡以沫的時候,可能就是討論起某一位大家都看過的女優了。不過,這種女優崇拜,可能也跟異性戀約砲比較困難、束縛在異性戀男女身上的規範比較多有關。我想,這其中的差異是身份的選擇,當你順從內心的狀態,成為一個男同志,可能就會開始不介意很多外在的約束。你還是可以很專情,但同時跟很多人打砲。對異性戀而言,當你是別人的丈夫或妻子,父親或母親的時候,已經被規訓到一有出軌的想法就立刻壓抑。因為一旦把「不正常」的慾望講出來,就一定會有問題。種種規訓,讓異性戀男女的慾望表達相對困難。但是,也是因為這種困難,使得偷情的樂趣大增。

這是一個非常弔詭的狀態,以目前所知的異性戀婚姻狀態,其實很多人婚姻都有問題,原因很多,但都不外乎其中一個人想跟別人在一起。如果連身邊朋友都有這種狀況的話,那這一定是社會上普遍而常見的事情,只是我們沒有測量指標或把數據能完整呈現而已。其實,感情本來就是困難的,能夠找到談得來,有共識的人一起生活本來就很少。即使找到人在一起了,也會遇上一個人想結婚,另一個不想,或是一個人想生小孩,另一個不想。

柏青嫂: 可是,同志也有自己的問題啊。剛剛黃蟲說約砲容易的情況,也不是每一個同志都那麼輕易,還是有很多苦悶的男同志的,例如,嗶嗶嗶,與嗶嗶嗶。

(記者幽魂訥訥來自現場報導:為確保訪談稿刊登後,栢青嫂不會直的進來橫著出去,以上舉例皆經過特殊處理。)

黃蟲:是的,我想這種困難可能大家都有。老去之後,青春不再,性會變得怎麼樣呢?或者,不論同性戀或異性戀,比較閉俗、害羞的人,不可能有辦法吃得很開,始終在等一個人去發現他。但是,通常有這種想法的人,可能一生都在等,聽起來有點哀傷。

柏青嫂:所以,哀傷的人要看《大人先生》喔!在裡面,包皮王說:「痛就是爽」。可是,我們去同志熱線上課的時候,都會被告知,性交時要多用潤滑劑,因為痛就是痛,永遠都不會變成爽。不過,經過一些冒險之後,痛與爽雖然各佔光譜兩端,但中間還是有一些無法命名的感受。就像我去健身的時候,常常會對著教練喊:「好痛!」教練都會反駁我:「那是痠吧!」諸如此類的經驗,才發現我們對於身體的反應其實知道的很少,能夠形容的詞彙也不夠多,無法精確地命名其中某些混雜的感受。因此,在我的身體冒險中,每次遇到了「皺摺感」,就要好好體驗,在冒險中也會遇到偉大的前輩與對手。這樣的過程中,很多感覺回來了,對於人類用了幾千年的身體,我想嘗試的,大概就是稍微把感覺用多的語言,釋放出來吧。(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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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顏訥
撰稿顏訥
攝影李晨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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