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

夏季結束前的三天，你們共有了同一處陽台，同一面飯桌，你們睡著醒來在同一張床上；你聽見他早早開門出去，又等著他遲遲進門回家。晏起的中午，你會在敲打他工作檯上鍵盤時，嗅到他晨早留下的餘香；烘熱的傍晚，你會屏神掃視他作息的場景，不可置信自己就身在同個當下；也會在焦躁深夜裡按著遙控器胡亂轉台時，想像他在後面一邊注視電腦一邊偷瞄電視，目光先行觸達你身再投射到螢幕之上，最後你從枕間的輾轉反側裡提煉一種被他視線支撐與穿透的幻覺，終於落寞空心地睡去。

那三天你故意和外界切斷聯繫，好能專心投入在共度日常的情緒裡，但那牽強附會而來的空虛生活感，於其邊緣輕叩起來的聲音，就像午後猛爆的雷雨打在鐵皮屋頂一樣響亮，也簡直可比某些 B 級公路電影路邊並排的房屋，滿路綿延的只是一張張架起的畫布，看來煞有其事，但到底是一次性的免洗道具，拍完這個鏡頭，確保它將在銀幕上一閃而過，便立即被銷毀成垃圾，且不能夠回收。

三天繭居的每時每刻，你總意識到有什麼正絲絲點點飄逝，就在每次抽離劇情，從地板爬起來洗手或倒水的時候；你堅信那七十二小時的每一毫秒都是絕無僅有，因為擁有過一次終究是唯一的一次，再也不能重頭，即便大多數時間裡，能與你對話的唯有這座瘖啞佈景，你卻怎麼也不忍心放縱，而你就是愈想珍惜，它就是衝刺得愈迅速。

哨音響起之前，你開始思考何謂你們之間實體的連繫，或者究竟需不需要連戲，既然電影語言是連取景角度都錙銖必較，那麼斷開的獨立影像是否能夠支持一個故事被完整敘述？又或者虛幻的劇情才最適合用虛幻的手法拼貼之？你漸漸無力再多做揣想，只平靜地收拾行囊，穿回三天前來時的首飾衣物，將自己拎出那間由他木然鎮守的造景幻象。從虛擬夢境回歸到現實之中，現實裡的你回放起這場自編自導的獨角戲，情境角色都是由你一人偽造，忠貞守份的情人也好，賢慧持家的女人也罷，連續三天公演，觀眾看膩了，歹戲也就不好再拖棚。

你復歸到的所謂現實，不僅是關於靜止的日常與如常的孤寂，更是冷眼與無愛，那個你佯裝忘卻了的最鐵錚錚的現實之意涵。後來你想起當天回來的路上，皮膚曝曬得微微發疼，太陽很大很刺眼，天氣怎麼看都不像要轉涼。

【孫志熙】
曾任《CUE 電影生活誌》、《SCOPE 電影視野》主編。現從事專欄與文案寫作、短片推廣、獨立製片、跨國當代藝術組織台北組頭、地下電台主持人等，擁有多重身分與很多款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