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從哪裡切開,這都是一個沒有正解的世界。」——專訪岩井俊二

「無論從哪裡切開,這都是一個沒有正解的世界。」——專訪岩井俊二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9.03.2016

九年多前,我在一個無法入睡的夜裡重看《花與愛麗絲》,看完通宵寫了一篇文章,放到當時開啟一個月的部落格《時光之硯》。那成為我最早最早得到大量迴響的文章之一。那片中的酸澀、靈動、青春的光影和舞姿,點燃我的情緒,燒成一段段心思翻飛的文字。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寫」,於是一路寫到現在了。如果沒有岩井俊二和他的《花與愛麗絲》,會有現在的我,和我的影評路嗎?

九年多以後,在岩井俊二來台宣傳《被遺忘的新娘》的緊湊行程中,我有幸抓住空檔,專訪他四十分鐘。從最近的創作心情,對社會局勢的洞見,到時代的變遷、擔憂,岩井導演在回答途中常常掉入沈思,或岔往令人意外的方向。

《被遺忘的新娘》是個乖順的女性在日本社會「一不留神」,掉入命運的深淵的故事。對於人際的疏離隔閡,這一代年輕人的慌亂,和甚至社會的暗角四伏都有辛辣的描寫。然而在導演過去的作品裡,不論純情的《情書》、《四月物語》,頑皮明亮的《花與愛麗絲》,或混亂悲觀的《青春電幻物語》,「青春」一直是他重要的主題,這次卻似乎缺席了。所以我問,這樣的轉向該如何解讀?沒想到導演這樣回答:

「我覺得自己是個很笨的人,所以當描寫人愚蠢的時候,就會覺得很有趣。主角如果愚蠢,整個故事性就會很豐富,反之一直描寫聰明和成熟,那會非常無聊。而說到愚蠢的話,好像就必須是思春期,那是人最不成熟、最笨的階段,所以自然而然就變這樣了⋯⋯」

原來真正讓他放不下的不是青春的美好,而是笨拙。由「青春教主」親口告訴大家這是誤會一場,真的很奇妙。也難怪當我追問:這次在大銀幕上呈現女主角黑木華的方式,非常非常接近《花與愛麗絲》的蒼井優,是故意的嗎?他先是簡短地回答:「就覺得這樣很適合,很舒服,」之後才又補充:「若是一個頭腦很好很機靈,像夏洛克.福爾摩斯那樣的角色,應該很快就會看穿其他人的謊言吧?那故事就進行不下去了。所以需要這樣單純的角色,才能有各種鋪陳和呈現的方式。」

有趣的是,除了天真純直的女主角,《被遺忘的新娘》還有個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角色「安室」,像個千面人一般,既是惡的根源又是貼心的守護天使。我問導演,安排這人物的用意為何?他的回答更單純了:「就覺得如果有這樣的人在故事裡,應該很有趣吧?」我問那在道德感上,對他有什麼看法?他只笑笑地說:「應該不會想跟他做朋友。」

如果稍微注意這次宣傳,會發現導演說創作的靈感來自 311,那場大地震給了他「生命脆弱」的感嘆。專訪這天,正好是震災五週年的紀念日,我先是問,那樣的災害和這次創作的具體連結為何?岩井說他其實比較像旁觀者,是在紀錄日本人災後這五年的日常生活。我問那對故事的「影響」是什麼呢?導演想了想,從另外一個角度給了答案:

「與其說是震災後,現在的日本其實仍然是『震災中』的心情。有很多專家都預言不遠的將來,會有個五十萬人死亡的大地震,這是每個日本人都知道的事。但是大家在很不安的同時,又都變得痲痹,因為什麼都不能說,明明生活在恐懼裡卻要假裝不知道,變成一個瘋狂的世界。」

在震災後不久即完成紀錄片《friends after 3.11》,那之後也曾親自前往福島的岩井,說災區的最中央有一塊是任何人都不能進去、輻射值超高的區域,也有稍微外圍一點,輻射比較低但仍然危險的區域,那邊現在已經有人回去住了。「在那裡生活的人,會覺得至少比高輻射區安全,住在東京的人則覺得那還是很危險啊,覺得東京至少距離比較遠,而鬆一口氣。但在國外的人看來,其實東京也很危險。」他說這一切其實都是相對的,就像每個人都知道世上有戰爭,都會覺得還好自己不是生活在戰區,就比較安心。「其實這些都是扭曲、失真的價值觀,根本沒有真正的和平這種事,從世界的角度來看,不管住在哪裡都是危險的。」

所以他說,當他意識到這一切,受了許多刺激之後,覺得「無論從哪裡切開,這都是一個沒有正解的世界。」而《被遺忘的新娘》就是要表達現在的日本,或甚至整個世界,都處在一種真實與謊言交雜的狀態,我們不想、或根本無法去正視和區辨眼前的一切。「我們隨時都在選擇,或其實根本無法選擇,要相信或不相信這些真真假假。而這故事就是把謊言像烏雲一樣,籠罩在所有情節之上。」

我接著問另一個觀察,在過去的《青春電幻物語》裡,岩井曾經大量地置入「網路留言板」的意象,和故事的推進並行。這次在《被遺忘的新娘》中,女主角對「網路交友」的感嘆很有意思,她和家教學生透過網路相處,也是很有趣的安排。我問:十五年過去了,導演對網路是否有新的看法?他先是提到十五年後的現在,人們不只用網路溝通,還可以在網上購買幾乎任何東西,發展到現在甚至可以用無人小飛機(drone)來運送貨品,相當不可思議:

「世界已經演變到這樣,實體店面跟人都被取代了,但在被取代的同時,越來越方便的同時,我們好像也覺得,越來越不需要跟人接觸。」那對這樣的發展會害怕嗎?岩井陷入了沈思,幾秒之後才開口回答:「如果要說害怕的話,就是現在全球化一直在進行中,像 Amazon 已經是開放給全世界,變成所有人都在同一個地方買一樣的東西,這造成多樣性消失,變成某種無國境的狀態。價值觀是越來越均一的,這讓我有點恐懼,覺得這樣真的好嗎?會變成怎樣的世界?」

所以,會擔心國境的消失囉?他想了想,作出非常精彩的澄清:「其實國家消失了無所謂,但如果故鄉消失了,我會很難過⋯⋯」他進一步解釋道:國家是有邊境的,但故鄉沒有邊境;故鄉沒有戰爭,但有國家就會發生戰爭。「國家是個從以前就有的概念,是古老存在的東西,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不好好思考就無法回答⋯⋯」看來,這一題真的讓他很苦惱。

想了想後,岩井接著說:「國家在發生戰爭的時候,會吞噬自己的人民和他們的故鄉。為什麼會有戰爭呢?就是因為存在著沒有人、也不是故鄉的邊境,而邊境是為了經濟,或有錢人擅自畫出來的。」他說國家為了自己的利益,或為了「經濟發展」會去破壞人民的家鄉,「所以我一直認為,所謂的國家不是一定要有的。在遙遠的未來,如果每個人可以重新思考國家的概念,甚至可以把國家取消,每個人都可以尊重彼此的差異,找到一個方式相處,那未必不是一件美好的事。」他甚至打趣地說,如果沒有了金錢,說不定也是一件美好的事呢!

訪談最後,我搶問最後一個問題:說起《花與愛麗絲》,一定會想到片尾蒼井優的獨舞,而在《被遺忘的新娘》裡七海和真白其實也有一段跳舞的戲,所以導演對舞蹈特別著迷嗎?對此,岩井大師給了我們一堂關於創作的「運動理論」課程:

「對我來說,在故事裡創造芭蕾,或說是身體的律動,它就等於是『運動』。人在走路的時候可以一邊思考,但在跳芭蕾、跑步或游泳的時候,比較沒辦法思考。所以透過『運動』就可以控制人們思考與無法思考的時間帶,這對我的故事來說非常重要。」

他進一步解釋道,這是為了做出區隔的效果,「就像福爾摩斯在解謎的時候,觀眾也會跟著思考,當女主角在跳舞的時候我們的情緒會被帶著走而停止思考。我就透過控制這個,去界定現在處於哪個時間帶。」藉由這些來決定讓觀眾思考什麼,或不思考什麼,以達到劇情起伏和轉折。而「讓觀眾不思考不是叫角色休息,是要讓他運動。」這就是岩井所謂的「運動理論」。

「我會思考運動理論怎麼加進來,如何描寫,如何巧妙地控制,整個製作過程要怎麼鋪陳等等,是這樣的方法論。」他說比起有些連續劇在大結局的時候,會為了幫觀眾「複習」而讓登場過的角色們排排站,一人講一句話,警察也出來說原來是誰誰誰殺了誰,好像真相大白那樣,「我真的不希望我的電影結局是以那麼平面的呈現。所以會用這樣的鋪陳方式,去思考怎麼把層次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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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對岩井俊二來說,真正的創作靈光究竟是來自思考過程,還是運動的途中?訪談完,我總覺得導演還藏了什麼沒跟我說。也許那就是他在「不思考」的時候才會浮上心的直覺吧?對一個水瓶座來說,這樣無法解釋的直覺,真的會讓人陷入深深的疑惑,這一點倒是毫無疑問呢!訪談結束後,導演大方地為我的《花與愛麗絲》簽名,為了怕筆漆未乾磨糊了,我拎著那張光碟盒子在手上,去搭捷運,去吃水餃,一邊腦袋不停思考。我想著九年後,我終於見到那些青春光影的作者,有點意外地,他不是個深深著迷於單純美麗的藝術家,而更近似一個憂鬱的思考者,充滿疑惑,和不時溢出話語外的自我辯問。不少人覺得十二年前,在合作無間的攝影師篠田昇過世後,岩井就失去了創作動力,但這次在《被遺忘的新娘》裡,那些對生活片刻,日常角落,一首歌或一扇窗的熱愛,依然迷人,依然藏不住細膩的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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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硯拓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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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張硯拓
撰稿張硯拓
翻譯顏雪雪
攝影兄弟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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