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沒有過不過氣的問題:《窗外》與不能上映的改編電影

瓊瑤,沒有過不過氣的問題:《窗外》與不能上映的改編電影

作者鄭秉泓
日期05.01.2021

《看得見的記憶: 二十二部電影裡的百年臺灣電影史》譜寫千禧年以前電影史裡的台灣,從五〇台語片、六〇實驗片興起、七〇電影類型的百花齊放、八〇黑電影到九〇戒嚴結束後的白色恐怖電影⋯⋯,這本書以電影沿著文化、社會發展的線索,發展出我們陌生的電影史料。本篇選書內的〈用浪漫對抗現實:瓊瑤電影的魔性與感性〉,看一個時代的愛情縮影。瓊瑤如何成為現象級作品、捧紅秦漢與林青霞?愛情蒙昧,她筆下的女子眾生相,清麗脫俗的羅曼史底下,是那時代難解的悖德慾望。

暴雨中,孟樵(秦祥林飾)對共撐一把傘的宛露(林青霞飾)說:「因為我愛妳,因為我要妳,因為我要娶妳。」宛露回了三句「你騙我。」因為上回孟樵的母親(傅碧輝飾)笑裡藏刀說:「妳有著不安分的眼睛,妳知道嗎?」她忍不住起身反駁:「我⋯⋯我還有個不安分的鼻子,還有張不安分的嘴巴,還有渾身十萬八千個不安分的細胞,和數不清不安分的頭髮!」儘管不相信孟樵的母親會同意兩人婚事,她還是被孟樵說服,手牽手笑著一起回去。

客廳裡,身穿旗袍面容嚴肅的孟樵母親端坐沙發,一句「看著我」立刻給了宛露一記下馬威。「婚姻不比兒戲⋯⋯婚姻是要彼此負責任的。」宛露眼光瞟向孟樵,隨即遭指責態度輕佻,只因她有一雙「不安分的眼睛」。對方繼續數落,宛露試圖解釋,卻被斥責不懂禮貌,幾經嫌棄「難道妳父親沒有教過妳嗎?」,宛露起身說明自己只是個教授的「養女」,生母是舞女,生父則不詳,看著剛承諾要和自己結婚的孟樵和其母驚訝的模樣,她心碎說出:「妳是聖女貞德,妳神聖,妳高貴,妳純潔,妳守寡了二十幾年,真是偉大極了,不要一天到晚掛在嘴上,妳守寡是妳兒子的錯誤,是妳給他的恩惠,所以他該了你、欠了你,命中注定要當你一輩子的奴隸。」

此刻屋外雨勢加劇,孟樵母親靠在窗邊神情沉痛要兒子拿刀把自己殺了,孟樵質問宛露怎可這樣罵他母親,宛露說自己「又沒有說她是巫婆,又沒說她是魔鬼,又沒說她是心理變態」。話沒說完,才剛說要娶自己的男人竟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宛露於是奪門而出,去到向來把自己當親生女兒疼愛的顧家,告訴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友嵐(秦漢飾),自己願意嫁給他。

瓊瑤,當她的名字成為一種類型

這是瓊瑤電影《我是一片雲》最精采的段落,近年無論教學還是演講,這個片段是我討論大眾文學、通俗劇、言情小說、文學改編、演員表演等相關題目的最佳教材,每次重看我都不會覺得煩膩,甚至總能從林青霞的眼神,傅碧輝的口條,導演陳鴻烈的調度中,找到新的切入角度,享受新的驚喜。對我來說,臺灣首席言情女王瓊瑤從來沒有過不過氣的問題,對於愛情如何遭遇阻礙,對於愛情如何征服障礙,她的刻畫永遠有其可觀之處。

《我是一片雲》秦漢與林青霞的「壁咚」橋段。

無論形容她是言情小說家還是羅曼史作家,都不足以也無法概括她。因為瓊瑤的影響力不止於此,她的成就遠遠超越這些。瓊瑤這兩個字,自成一格,當我們說「這部戲非常瓊瑤」的時候,也許是懷著敬意,或許帶有一絲貶義,我們今日把諸多瓊瑤金句當成不合時宜的長輩貼圖或迷因哏圖來取笑,卻又措不及防地被文字夾藏的情感與摧枯拉朽的戲劇張力給一擊即中。瓊瑤這個字眼,可以是形容詞,也可以是專有名詞,看似簡單,卻又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

從暢銷作家到賣座電影女王

瓊瑤一九六三年以帶有自傳性色彩的第一部小說《窗外》崛起,隨即在皇冠出版社的經營之下成為暢銷作家。她的國學底蘊深厚,自創莎翁特色的排比式招牌文藝腔,筆下主角常被賦予一種慣性「否定自我存在」的罪惡感,進而背負原罪卑微求生,往往與劇中長輩角色(尤其母親形象)或其所支持的傳統價值產生衝突,卻又對愛情充滿不切實際的潔癖式憧憬,認為愛情無論如何只要堅持下去,就可以突破社會偏見、階級差異、生理缺陷、心理因素,甚至社會倫常(如婚姻與道德)束縛,達成愛情最高境界。

一九六五年,《六個夢:追尋》由李行拍成電影《婉君表妹》,這是瓊瑤第一部搬上大銀幕的作品;同一年,李翰祥與張曾澤合導的《菟絲花》、王引執導的《煙雨濛濛》,以及同樣由李行執導的《啞女情深》相繼推出,短短半年內竟有四部改編瓊瑤小說的電影推出。這波瓊瑤熱到一九六九年才冷卻下來,一九七三年瓊瑤熱捲土重來。根據統計,一九六五至一九八三年,臺港共計五十二部(若將《幾度夕陽紅》上下集算成兩部)根據瓊瑤小說改編的電影問世。此外,一九八九至一九九一年中國上海電影製片廠所亦出品三部瓊瑤電影,包括史蜀君執導的《庭院深深》(一九八九)、楊延晉執導改編自《失火的天堂》的《地獄・天堂》(一九八九)、鮑芝芳執導改編自《浪花》的《情海浪花》(一九九一),但後兩部據悉並未經授權。

早期瓊瑤電影以文藝片和時代劇為主,多部以中國為背景,經常會出現「政治正確」化小愛為大愛的從軍報國情節,李翰祥執導的《幾度夕陽紅》是該階段最具指標性的作品。一九七○年代初期,臺灣發生保釣事件且退出聯合國,一九七三年十大建設建設計畫正式展開,臺灣從農業社會轉型工業社會過程中,從地景地貌到傳統價值皆面臨劇烈改變,這時期的瓊瑤電影也從傳達人文情懷轉向展現都會風情,故事衝突多半起於年輕世代和家族長輩在觀念和價值觀上的差距,然後歌詠愛情能夠跨越一切藩籬,以李行執導、甄珍主演的《彩雲飛》為起點,「三廳(客廳、餐廳、咖啡廳)電影」蔚為一時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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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珍(《彩雲飛》畫面);圖片提供:春山出版。

一九六六年,《窗外》由有「廣播劇」教母之稱的崔小萍擔任導演,首度翻拍成黑白電影,片子上映之後,因自傳色彩引發瓊瑤母親極度不滿,費了好大功夫才修復情感。一九七三年,宋存壽和郁正春聯手把瓊瑤的成名作《窗外》再次搬上銀幕,瓊瑤不願意母女關係節外生枝,於是訴諸法律與導演對簿公堂,最終瓊瑤獲勝,她雖勉強同意影片拍攝,但禁止影片在臺灣上映。後來電影在香港先行曝光,繼而在東南亞陸續上映,毫無演戲經驗的新人林青霞,因其清麗脫俗的形象一炮而紅,臺灣電影圈邀約紛至,接續當時與謝賢結婚的甄珍首席玉女地位,和秦漢、秦祥林、林鳳嬌成為當時文藝片最受歡迎的情侶組合,並稱「二秦二林」。

一九七三年版《窗外》的導演宋存壽,堪稱臺灣文學電影旗手,他的代表作《破曉時分》(一九六八)和《母親三十歲》(一九七二)分別改編自朱西甯與於梨華的小說,而且他早在一九七一年便改編過瓊瑤的《庭院深深》,由於頗為賣座,遂再接再厲,將瓊瑤第一本小說《窗外》搬上銀幕。瓊瑤擅長將個人對於愛情的態度以及對於現實的夢幻想像,放入她每部小說的各樣情境裡,然而宋存壽卻偏好一針見血建構充滿矛盾與衝突的現實世界,那是關於個人情慾與社會規範的道德衝突,更是關於傳統與現代的價值觀以及存在感的衝突。因為宋存壽與瓊瑤在切入點上的本質性差異,令一九七三年版《窗外》與不食人間煙火的原著之間,呈現一種微妙的拉鋸。瓊瑤將自己年少時期追求愛情的經歷寫成一部「乾淨過頭」的羅曼史,然而宋存壽的改編卻是戮力為瓊瑤的世界注入她最缺乏的現實感,以近乎赤裸裸、血淋淋的姿態,去拆解故事裡流於鄉愿的種種天真浪漫和一廂情願。

身為事件的經歷者兼創作者,瓊瑤的文字比較像是柏拉圖《理想國》第七卷「洞穴寓言」(Allegory of the Cave)中所指黑暗洞壁上的影像,雖情節高潮迭起、引人入勝,卻依舊只是投影;反倒是(依此進行改編的)宋存壽的電影版,以極其複雜的層次轉換,忠實傳達了走出洞穴的囚徒乍見太陽的那股刺眼和不適應的異樣感受,更為貼近真實人生。一九七三年版《窗外》因瓊瑤和電影公司的紛爭,直至宋存壽二○○八年過世之後,才以致敬影展的名義首度在臺放映。只不過,宋存壽對於瓊瑤作品的詮釋,大膽挑釁了人生、戲劇和再現之間的恐怖平衡,終究成為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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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見的記憶:二十二部電影裡的百年臺灣電影史》

 

 

 

 

 

 

 

作者|陳逸達,李道明,陳允元,林傳凱,陳睿穎,陳平浩,林奎章,林亮妏,江怡音,林木材,鄭秉泓,但唐謨,楊元鈴,王君琦,蘇致亨

出版者|春山
出版日期|2020.12

#羅曼史 #瓊瑤 #言情 #台灣電影 #電影史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鄭秉泓
封面圖片《彩霞满天》 (1979)
責任編輯李姿穎 Abby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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