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置中,更要讓觀眾置身其中—— 《法蘭西特派週報》,在生活裡重建一座虛構的城市場景

不只置中,更要讓觀眾置身其中—— 《法蘭西特派週報》,在生活裡重建一座虛構的城市場景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7.12.2021

威斯安德森以他的第十號作品《法蘭西特派週報》,向 1925 年發行至今的老牌週刊《紐約客》(The New Yorker)致敬。他回憶自己第一次讀《紐約客》才十年級,在那個等待開學的日子裡,他一次又一次地閱讀,完全上癮,沉迷於報導中,也為這些作家著迷。

「在這部電影中,作家,是每個故事的英雄⋯⋯我認為創作過程要吸引人十分困難,但這部電影要說的就是這些事。」

電影中的編輯、記者與報導內容全受《紐約客》啟發改編而來,編輯團隊回憶三段報導過的事件,每一則故事都抓得到能與真實報導呼應的細節。

除了《紐約客》外,威斯不諱言,出於對法國的喜愛,這也是一部有關法國的電影。他因此虛構了一個不存在的法國都會區,命名為 Ennui-sur-Blasé。Ennui 為無聊、乏味之意,Blasé 則為冷漠,二字組合成一種「無聊厭煩」。作為城市之名,它似乎暗示了這時空的乏善可陳,更凸顯了記者、作家在此世道背景下,寫出精彩絕倫報導的神奇能力,無疑是替人類歷史留下珍貴證據的行業。

要從真實出發,走向威斯的想像世界,首先,劇組必須創造他們的 Ennui-sur-Blas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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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來這裡拍攝,是拍攝在這裡生長

就像拍攝《歡迎光臨布達佩斯大飯店》,劇組在德國東部薩克森、捷克與波蘭工作與生活,虛構出「祖部羅瓦共和國」(Republic of Zubrowka),《法蘭西特派週報》則找到法國西南部的安古蘭(Angoulême),做為拍攝的起始點。

威斯美學特性強烈,四則報導段落的時空背景差異甚大,要從真實中創造魔幻,不是易事。能承接此重責大任的美術指導與佈景師,絕非凡人。美術指導為與威斯長期合作《大吉嶺有限公司》、《月昇冒險王國》、《犬之島》,並以《歡迎光臨布達佩斯大飯店》拿下奧斯卡獎最佳美術指導的亞當史托克豪森(Adam Stockhausen)。他也曾與查理考夫曼共創《紐約浮世繪》的如夢現實,架設出《一級玩家》的元宇宙場景。佈景師瑞納迪安傑羅(Rena DeAngelo)曾與前者共同以《間諜橋》提名奧斯卡最佳製作設計。這是瑞納第一次與威斯合作,她說,站在拿著分鏡腳本的威斯與成真的場景之間,絕對是「美夢成真」的一刻。

得知故事時空設定為戰後法國,亞當和瑞納都收到威斯的法國新浪潮片單,如奧森威爾斯的《審判》、比利懷德的《愛瑪姑娘》、愛爾伯特拉摩里斯的《紅氣球》以及賈克大地的《我的舅舅》。從此些作品參考出發,美術指導與佈景師潛入威斯的腦袋,定調空間、顏色、傢俱與時代氛圍,使它們從腳本浮出,落成實體的拍攝場景。

亞當說他們所要打造的時代樣貌,「是要在巴黎之前創造巴黎」。最終得以成功重返法國 1950 至 1960 年代的懷舊感,亞當和瑞納歸功於安古蘭這座城市。

他們從 Google Earth 研究位於法國西南山頂的安古蘭,坐擁古老建築,蜿蜒曲折的鵝卵石街道,垂直堆疊的空間。製作人傑瑞米道森(Jeremy Dawson)形容,安古蘭就是一座宛如睡著的美麗老城。

安古蘭為人所知的是它「漫畫之城」的稱號,從 1974 年起每年舉辦「安古蘭國際漫畫節」,是歐洲歷史最悠久的漫畫展覽,吸引全球漫畫創作者聚集踏足,三萬人口的城市在展覽時期會招待十萬漫畫相關業者。這一座長年培育漫畫創作者的城市,它的外貌與氛圍,強烈地吸引了威斯與全劇組。「安古蘭的時代和建築,都恰到好處。⋯⋯它提供了各種不同的坡道、階梯和轉彎,非常令人驚嘆。」亞當說,城市中的曲折、樓梯和小高架橋,堆疊出獨特的畫面,這些造就了漂亮的取景,也讓人想到法國其他城市如巴黎、里昂裡最迷人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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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演員及劇組人員都一再表示有多愛參與威斯的拍攝計劃——其中最吸引人的一點,就是威斯真的把拍攝搬到另一個地方,所有人一起生活。演員歐文威爾遜(Owen Wilson)就表示:「我不懂為何其他人不也這樣做。」傑瑞米提及,和其他劇組相比,他們拖車數量很少,大家就是一直在城市裡活動,「我覺得這對大家的心理狀態很有幫助,我們真的就像活在電影裡。」

因此,拍攝不只是利用安古蘭的外貌,當所有人都落實生活,電影拍攝和城市的面孔、傳統,與發生在地方的故事交融。傑瑞米說,當他們在這座城市,喜歡上這些人,理解這些工匠的生活後,「突然之間我們覺得,好吧,我們注定要在這裡——這種發生魔法的感覺滲入電影中,每個人都不僅僅覺得我們是在這裡拍攝東西,而是拍攝在這地方有機地生長。」

前往安古蘭前,劇組先飛往巴黎。瑞納原本打算在巴黎的跳蚤市場大力蒐羅,設法買到所有佈景道具。「但當我們抵達安古蘭,一切都不一樣了——看看這個小鎮!」她顯然多心了,安古蘭就是他們的一切,那裡有許多巨大的倉庫與工廠,有時代感的傢俱,瑞納形容,在那裡可以找到全世界最酷的東西,尤其是威斯愛的。「威斯希望劇組真正踏在『那個地方』,然後在那找到你想要的東西。」

他們在這座城市有許多發現,例如一座巨大的倉庫裡,儲藏著令人驚奇的地毯與家具。一家已經關門超過三十年的老藥房,裡面堆滿東西。還有更多空間已經看不出過去的用途。劇組接管了一間當地的舊羊毛氈工廠,從零打造,把它改造成微型工作室。「我們走進門時,這裡連電都沒有!」亞當說,這間工廠就這樣成為他們在當地的電影工作室。

生活裡的觀察也巧妙走入電影,當地知名的陶器成為電影裡重要的道具,而威斯甚至放進當地的特產:羊毛氈拖鞋(Charentaises)——據說每個法國阿公都穿這種經典款的拖鞋。在《法蘭西特派週報》裡,所有囚犯角色都穿上了它。 

拍這一部電影,像拍了五部

《法蘭西特派週報》描述主編邀請四位著名寫手撰稿,造就四篇精彩的報導,每一篇報導背景的人、事、時、地、物都不相同,瑞納至今看完電影都還不敢相信他們做到了。她形容他們做的一切簡直像拍了五部電影。拍攝過程雖是按照時序進行,但她的思緒必須同時在數個不同的地方——畢竟,整部電影總共有一百三十個場景。段落間的場景不得沿用,每一場次都充滿細節。

作為佈景師(Set decorator),瑞納形容這份工作就是在「填滿」。例如當一間咖啡店的骨架蓋好,她就會帶著桌子、椅子、掛在牆上的藝術品以及所有的燈具進去,把它正確地——顯現威斯腦袋所思地填滿。

第一個最重要的場景,就是報社辦公室。打造這個地方時,他們必須依照每位編輯的性格建立,從物件到壁紙的顏色都有所區別。瑞納奉威斯的分鏡腳本為圭臬,解讀每一位編輯的詳細描述,不放過任何一個元素,小至桌面紙條上面的祝酒詞,都必須按照角色個性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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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說這間辦公室的原則是,這群人是搬進這棟大樓的,這並不是一處為報社量身打造的空間。所以基本上這並不是一個「迷人」的地方,牆以釘版組成、到處堆滿文件箱⋯⋯,但所有的空間陳設,都是為了讓觀者置身那裡的生活。

在預告中讓人印象深刻的《具體的傑作》(The Concrete Masterpiece),故事原型為記者羅莎蒙貝尼爾(Rosamond Bernier)的報導,敘述一名服刑中的天才藝術家殺人犯,與經銷商和謬思女神之間詭異又微妙的關係。故事主要發生在監獄,這個重要場景,是他們找遍十五到二十世紀法國、比利時以及其他歐洲監獄的調性,看遍各種電椅室、長凳和各種鎖頭之後,所創造出的自己的監獄。

打造這座監獄,是受到奧森威爾斯的電影《審判》啟發,該部電影其中的場景,在巴黎以被遺棄的火車站內搭建而成。劇組決定效法,「我們發現一個光線充足的廢棄倉庫,修補了地上的大洞。」他們找到一間舊工廠外表符合監獄形象,接著在內部搭建出各式不同的房間,從牢房與處決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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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段報導故事中的靈魂物件,是這名藝術家殺人犯在監獄牆壁上的一系列抽象畫作。威斯在此也做了令人玩味的安排——這些畫作,是由飾演該則報導記者的蒂妲史雲頓(Tilda Swinton)的伴侶,知名藝術家桑德羅科普(Sandro Kopp)繪製完成。

桑德羅只有兩個月的時間創作這十幅巨幅畫作,而這些畫作看起來必須像他已經畫了三年之久的作品。桑德羅表示:「製作這些畫作,是我這一生迄今最有挑戰性,也是最令我滿意的事情。」威斯也相當滿意,「當你看到它們,它們會抓住你的目光。」這些畫作以厚重的油漆繪成,有些的地方甚至有一英吋這麼厚,亞當說他們是拼了命,才使顏料留在牆上不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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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宣言修訂版》(Revisions to a Manifesto)則記載法國學運熱血文青的浪漫革命情懷,這個故事​​是受到 1968 年六八學運時記者馬維斯嘉蘭(Mavis Gallant,劇中由法蘭西斯麥朵曼飾演)的報導《The Events in May: A Paris Notebook》啟發。

美術團隊費心搭建了一座咖啡館,根據記者所寫的文章,這座咖啡館是提摩西夏勒梅(Timothée Chalamet)飾演的學運份子的聚會場所。亞當說他們先找到一張巴黎的咖啡館照片,那條街道很髒,卻有一家顏色鮮豔的黃色咖啡館。他們繼續看了許多小酒館與咖啡館,閱讀大量資料,試圖再次建構出一個原本不存在於世的空間。

在羊毛氈工廠裡,他們搭建起咖啡廳的外觀——而那僅僅是一面浮動的牆面,後面空無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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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則報導《警察局長的私人餐室》(The Private Dining Room of the Police Commissioner),披露家有私人主廚的老饕警長面臨兒子遭綁架的離奇案件。靈感源自​​關注種族問題與性解放運動的美國作家詹姆斯包德溫(​​James Baldwin),他的一篇故事《巴黎平等》(Equal in Paris),講述他因為根本沒有做過的事而被逮捕入獄幾天——偷了旅館的床單。威斯喜愛這篇作品,思考把這個故事跟料理融合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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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故事發展到關鍵時刻,畫面轉向以動畫呈現——像是與法國漫畫以及安古蘭致敬。威斯提到,安古蘭每一個小街區都象徵著漫畫的故鄉,他們甚至邀請了當地人加入製作電影動畫。

亞當強調,威斯的工作細節不僅展現在廣為人知的配色與對稱佈局,所有畫面細節也都關係到選擇鏡位以及相機的移動方式。並且真正與拍攝場景連結。「當我們在談論這個故事時,一切都是關於地方和歷史,以及如何將細節做得恰到好處。」

他其實都知道了,而我只是讓他意識到

當威斯跟亞當討論分鏡腳本時,他已經可以免去向威斯提問四、五個問題,而是很快就抓到威斯要什麼。也因此,他們才可能在《法蘭西特派週報》中同時完成這麼多事情。

亞當表示跟威斯合作最美妙之處就在於,他們遠離工作室,把拍電影的地方變成一起生活的地方。「結果是每一部電影都是一次強烈的體驗,我擁有這些美好且彼此截然不同的回憶。」

「當你試著想要幫某人買他想要的東西,但那個東西還不具體的在他腦中——」瑞納認為威斯在製作每一部電影都有一個特別的願景,在拍攝前,他的腦袋裡已經有每一幀畫面了。「他其實知道它是什麼樣子,而我只是幫助他意識到這一點。」

瑞納形容她的「職業傷害」是她深陷威斯的「眼光」:「你會開始以威斯版本的眼光看整個世界,你開始只能看對稱的事物,你看到一個威斯喜歡的綠色東西你會說:我想買它。」

好在不用像瑞納那樣被逼瘋。作為觀眾的我們,只要走進電影院,就可以獲得威斯版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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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廖昀靖
圖片提供探照燈影業
執行編輯游育寧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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