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被分配的冬天,與一次性的逃逸── 蕭詒徽讀班宇《冬泳》

恨,被分配的冬天,與一次性的逃逸── 蕭詒徽讀班宇《冬泳》

作者蕭詒徽
日期05.12.2023

今年十月,中國音樂節目《樂隊的夏天》第三季剛播畢。恰如上一季讓樂團五條人出圈紅火,本季中來自廣西的樂團瓦依那在第七期與「女神」任素汐合唱的一曲〈大夢〉,成了不少人心中的季度高潮;同時,從本季初始就招了不少黑的瓦依那,背後的爭議也又燒了一波。

之所以招黑,主要因瓦依那在節目上以「農民組合」的形象現身。樂團以在城市中鑽研創作後回歸農村的生活經歷為主題,聊著「種地」和「收割」,一邊在舞台上架起鋤頭當作打擊樂器。也或許效果做得太足了,現場評審和聽眾們掉了下巴的表情,在一些網友眼裡映襯了「布衣樂隊」的造作——畢竟演出中那單薄的鋤頭聲響和枯燥的節奏,說那是以音樂性為主要考量的選擇,實在難說服聽眾;再配著破音電吉他為主的編曲,讓人有「只是包裝」的聯想並不為過。

於是,關於瓦依那的形象究竟是本真還是人設的討論在網上燒開,並進一步延伸到他們是否確切反映了鄉村情況、個別音樂人的技術高度以及作品議題深度的討論。其中一些意見,其實恰可收束為對〈大夢〉的批評:歌詞中寫了那麼多人生中的苦難,最後卻用一套如夢一場、毋須執著的說詞勸人放下。那哲思式的結論來得太快、太輕易了。

然而〈大夢〉的渲染力確實存在。許多留言都提到,自己被這首歌弄哭了,叫醒了,思考起往後的人生。

總結人們對瓦依那的懷疑,大抵不出真實與虛假的辯證。覺得其虛假的,自然覺得那些鄉村元素只是在販售情懷,消費感動,而覺得其真實的則認為自己見證了一種目睹——不少聽眾並未有過農村經驗,當他們看著綁著頭巾的主唱岜農說起自己曾經有過一段戀情,女方最後選擇坐辦公室當白領,他選擇在地鐵賣唱——這種夢想挫折的情節與這些聽眾強烈共鳴,「回村」成了一種放大的、戲劇化後自身處境的投射,以致後來當團員們在舞台上使用效果器和合成器,有人因此幻滅,直說農村裡哪有管道整這些。

我個人對瓦依那在節目上被呈現出來的形象的顧慮,則在於那份正面樂觀、追夢踏實的表述。那份表述彷彿在提醒我們,再苦都不該有恨的,面向陽光,知足常樂,「放不下,怎圓滿」。姑且不論這態度在創作者身上是不是真實的,我不禁會想:那麼恨去了哪裡?

在這些處境中,有沒有人願意為我們講述關於恨的故事,讓人們知道在那些處境裡,恨的生發亦有可能、且值得看見?

就在《樂夏三》播畢的半個月後,中國小說家班宇的小說集《冬泳》在台灣發行了。

早在 2018 年,《冬泳》就已經由上海三聯書店出版,並且因為人氣演員易烊千璽的分享收獲一波流量,加印不斷,這回是再版。以各篇小說的背景來看,《冬泳》同樣也讓人有一如瓦依那形象般邊境生活的聯想——東北的冬天,被迫下崗的工人,窮酸小伙的生活挫敗與委屈——但對我而言最關鍵的不同,在於《冬泳》正面迎擊,描繪了這些角色們被壓抑的恨意。

這些恨,在小說中化為暴力與反擊。而在班宇筆下的東北,這些暴力多了迷離奇幻的氛圍:殺人者穿破冰層,遇見亡者的孤魂;騙子貌似因失修的交通建設被電擊為焦骨,卻又如幽魂般顯影於車窗。他們的恨,使他們拿起用身家換來的槍計劃一隻狗的橫死,使他們拎起一把生鏽的菜刀哭喊操你媽——一如某些聽眾為瓦依那歌曲中的超脫而動容,《冬泳》令我同等震動的卻反而是角色們真的因恨而行動的瞬間:那些不得不的壓抑、不平、受害和悲愴是殺不了的,但到頭來,他們僅能如此。

他們的槍與刀與拳頭,其實是揮向命運的,只不過命運怎麼也揮不著,於是才落在了人身上。

上述我對作品的側面描繪,當然可能引致另一種疑慮:這會不會是另一種反向的刻板印象刻畫?我不曉得身為小說家的班宇是否主動思及、處理這一點,抑或身為東北青年的班宇自然而然所呈現的口氣;整部《冬泳》有著無與倫比的說服力,讓這份疑慮自動消散,我認為它成功做到這一點的方法是在作品中引入大量行話、方言及地方流行語。

敘述那些場景時,班宇用的不是轉譯過後的「打牌」,而是「在路燈底下打兩把六沖」;不是「滷豬蹄」而是「扣肘子配戧麵大饅頭」;不是「載客摩托車」而是「拉腳兒」。不只角色,小說敘述者的語言也透著地方特徵,這當然有可能是因為我作為一名在台灣都市區長大的小孩所感到的意外,但它確實起到了完足作品說服力的作用。

舞台下,《樂夏》其中一名評審張亞東說,始終是需要瓦依那這樣的音樂出現的。這句話自然又掀起論戰,只因鄉村想像中的那種詩和遠方,不免帶著一份被拿來當成生活體驗貧乏的都市人作為消遣娛樂的質疑在。但這句話倒是讓我聯想到《冬泳》另一個讓我佩服的地方。

小說裡,與無所不在的冬天對照的,是偶爾奢侈的「票」:游泳票,電影票,纜車票,球賽票。這些票,帶有一種資源有限分配制度下的遺緒,同時卻往往是角色們穿梭苦痛的逃逸權限。這又回頭暗示了,他們的享樂與登出是暫時的、是一次性的。

這又一次形塑了他們的抵抗。我特別喜歡同名短篇〈冬泳〉中,主角買五塊錢一張的游泳票,待上一整天,凍得不行也無所謂,反正票錢就是那樣,待越久越是贏了。

這種有限的逃逸,在《冬泳》中有時和電影、小說這類事物疊合。而角色們看待經典作品和電影的態度亦迷人,不帶仰望、不想學術,他們單純地把這些當成「故事」,於是當有人到了地下實驗音樂現場,唯一的心得是「太吵,都是噪音」。但同時,那些故事卻真真切切地給了他們啟示——

「我坐在那兒看著漆黑的灌木叢,枝條隨風搖擺相互纏繞交織出了一幅畫。腳步聲逐漸遠去。我點了根菸,開始想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比如時間,地球變暖,越來越遙遠的星辰。⋯⋯」

乍看之下,文學和藝術被貶為故事或享樂,被角色們用「是否有趣」和「好不好聽」評判,然實際上它們升變為一種更為純粹的詩和遠方,牽引著他們的心靈。

這種遠方亦是票,是五塊錢一次的游泳池。他們會在那邊待一整天。

 

《冬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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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班宇
出版|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23.11
 

#班宇 #小說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蕭詒徽
圖片提供新經典文化
責任編輯吳浩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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