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紅書,與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台灣文學在那頭
「小红书的朋友大家好,我是简媜。很高兴从今天开始,新朋友、老读者,我们要在这里见面了。」
課本裡熟悉的人影,走進 3:4 直式圖框的短影音,畫面上壓的是簡體字,文案裡使用吉祥物小紅薯 emoji,並標記了小紅書官方帳號「@人文薯」,至今影片累計 2.3 萬讚,2 千 5 百多則留言。翻開留言區,愛心數最高的幾則匡列金句:「我们不要在这里,跟我回去十八岁,躲到台大校园杜鹃花丛下,不要被命运找到⋯⋯」「就像每一滴酒回不了葡萄,我回不了年少」,眾多歡迎與告白蜂擁。
2025 年 3 月 18 日,簡媜正式入駐小紅書。
這也是簡媜的第一個官方社群平台。她沒有用 FB 粉絲專頁或公開的個人帳號經營社群,更遑論 IG 與 Threads,或者任何面朝台灣讀者的帳號。於是當我們第一次看見簡媜分享日常言談、與讀者第一線互動,是在一個以《毛主席語錄》別稱為名的社群平台。
然而,簡媜並非第一個入駐小紅書的台灣作家。時間再往前回推 6 個月,2024 年 9 月 11 日,首先開了小紅書帳號的是白先勇,3 天累積 5 萬粉,同樣《孽子》、《樹猶如此》的摘句在留言區紛飛,帳號主要傳授經典文學如《紅樓夢》,穿插訪談問答與生活分享。
為何入駐小紅書?其中一篇問答中他解釋:「我想年轻人很重要,我希望像《牡丹亭》《红楼梦》让年轻人接触,让年轻人喜爱。因为尤其是 AI 时代,我们中国古典东西更加重要,因为文化认同先要扎根,在这么多变的、极速变动的时代,我想我们作为一个中华民族,我想文化的根要先扎稳,才不会高科技、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人工智慧,给它牵着鼻子走。」
白先勇話中的「我们中国」「中华民族」雖不太讓人意外,不過也點出了小紅書以年輕人為首的組成,根據千瓜平台今年 4 月推出的小紅書活躍用戶報告,平台擁有 3 億月用戶,男女比例達 3:7,18 到 24 歲用戶佔 43%、25 到 34 歲用戶佔 36%。
這樣的平台裡,輸入「台湾文学」後的檢索結果並不在少,許多將書摘整理成文,如〈独属台湾文学中的细腻与潮湿〉、〈富有港台美学色彩的,被雨水和记忆打湿的句子〉,名列其中的作者不說經典如白先勇與簡媜,也涵蓋袁哲生、李維菁、邱妙津、葉青、吳明益、黃麗群、洪愛珠、林婉瑜等名字,視角或許比想像中多元。
撇除在中國授權出版的台灣作家作品,小紅書上對於台灣文學的跟進頗為即時。去年在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粉專上爆紅的翁禎翊〈恆星一樣的大人〉過沒幾日便被搬運;前陣子響應「罷免不適任立委」的連署作家名單也在幾天內被轉載。相較之下,中國文學現況在台灣社群上的傳播罕有對等的密度及速度。
千禧年至今,許多中國人深受台灣流行文化的影響,自然也有一批讀者被台灣的文學風景吸引。他們視喜愛台灣文學、文化為一種小眾愛好,驚嘆台灣文學在題材上的自由與開放度,背後也存有一種對文化淨土的想像——這種凝視在政治立場上,並非所有人樂見中共武力犯台或支持統一,卻也有一定聲音更強調回歸共榮。
但不管是什麼立場,眾多帳號的搬運,儼然在小紅書上構築一幅與台灣內部認同有所距離的「岛屿文学」「湾湾文学」圖景。
防火牆外,小紅書裡
在小紅書更之前——多數中國讀者初遇台灣文學,是在課本裡。
經營其中一個台灣文學搬運帳號「島嶼文學 bot」的瑞秋(化名)說,她第一個接觸到的台灣文學作家是余光中。語文課本裡收錄〈鄉愁〉,作品脫不了詠嘆「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的離散愁苦,余光中置身其中,當然也不會是「台灣詩人」,只會標示他幾年出生、幾年去了台灣,如今回不來了。
其實這並不難想像。課本上不會寫明,老師的詮釋與解讀,也垂直於官方話語的傳達,「這種官方話語裡,中國和台灣是一體的。」她說,當時他們對台灣的印象只是一群回不了家的人,而台灣文學,總是鄉愁的調調:思念的是中國,回的也得是中國。
後來長大,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大學期間碰巧有了交換的機會,她來到台灣。大學裡旁聽了一堂台灣女性文學的課程,她發現,這些台灣女性作家的寫作,有別與以往的閱讀感受。
過往瑞秋在中國經歷過的女性文學,要不屬於《簡愛》等西方著述,要不就是中國抗戰時期的女作家,「比如蕭紅,你會看到她寫女性的貧窮啊、女性的受苦,但是從作品裡面,你很難很直接地感受到一些女性力量吧。在這些作品裡,女性的悲劇,是這個戰亂的時代帶給她的。」
女字旁的刻苦清晰,敵人卻面目模糊。但那堂課上,她讀到了李昂《殺夫》,「我會覺得這個人的悲劇,很多時候是她父系的長輩、男性的另一半造成的,更直接指向是父權給她造成的影響。」同樣以中文寫就,筆鋒卻能直指壓迫者,震動不是憑空。
然而回到中國後,牆內網路上的台灣文學作品卻是一片空城,只能轉用地下管道尋索。瑞秋描述搜索之難,非牆外的人所能想像,「我就覺得有點太煩人了。因為我是一個很喜歡檢索資料的人,如果連我都找不到的話,那就說明確實是沒有什麼公開透明的管道。那我就乾脆來辦一個帳號,把資源分享出去。」尤其當時因為疫情受困家中,也有想與外界建立聯繫的念頭,於是慢慢籌備起帳號。
而催動油門的最後一腳,是當時微博上,亞非文學 bot 被迫關帳的事件。
亞非文學 bot 為轉載讀者來信投稿亞非文學相關的內容營運,2020 年 3 月 28 日,帳號轉載了一位名為「赞姨娇俏」用戶的投稿——投稿本身並無問題,卻引來中國藝人肖戰粉絲的群起圍攻,只因「赞姨」在粉絲圈內被認定為貶損性質的稱呼。最終粉絲發動人肉搜索,將 bot 皮下營運者的個人資訊公開,開始網路圍剿,撐不下去的亞非文學 bot 就此停運。
同一年稍早,肖戰粉絲也曾檢舉過國際創作平台 AO3,不滿有作者發表肖戰和王一博的同人文、並在其中將肖戰「女性化」,以散播黃色內容為由檢舉,最終導致平台被阻擋在牆外,中國境內無法使用——整件事可以被簡單歸咎於不理性粉絲的攻擊,但說到底為何「舉報文化」如此見效?網路長城功不可沒。
亞非文學 bot 事件引發一眾文學愛好者反撲,紛紛創建各種文學 bot 帳號聲援,有葡語文學、南亞文學等,當然也包括了島嶼文學 bot。那陣子,社群上形成一幅小眾愛好與流行文化的對抗畫面。「就會感覺,為什麼連個文學帳號的言論自由都已經變成這樣了?」瑞秋說。
然而時間一久,許多新創帳號因各種原因停運,島嶼文學 bot 能走到今天,是因為真的有人在看——畢竟在中國,台灣文學的受眾還是比其他語種來得多。
最早島嶼文學 bot 以微博為基地,而後在不同社群平台培養起各自的粉絲及互動模式:經營最久的微博適合發短文摘句;微信的版面邏輯更像 FB、則適合長文排版;後來發現微博漸漸沒落、用戶轉移到小紅書上時,瑞秋也跟著註冊了帳號。
小紅書素有「改良版 IG」的標榜,以瀑布流的版面配置,須搭配影像發文,雙欄目中交雜圖文懶人包、影音、直播,且貼文功能以「筆記」稱之,形塑其輕巧、生活化、真實感的形象。
也由於過往經歷,相較其他搬運台灣文學的帳號,島嶼文學 bot 引入許多作品未在中國出版的台灣作家,甚至包括文學獎得獎作,其中有許多被搬運的作品尚未成書,讓讀者有機會看到台灣文學更前緣的風景。
「我會放一些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的作品嘛,我會特別想要把這些比較年輕的作者的作品介紹給大家看。因為文壇前輩的作品,基本上也就是那些了,比如說我要跟大家推白先勇,知名度已經夠了,這些更年輕的作品更需要我們搬運工去托舉。我也比較喜聞樂見年輕的作者被大家認識,因為我覺得對於還沒有功成名就的作者們來說,可能其他人的關注、其他人的閱讀,說是前進的比較重要的動力 。」
縱使那之間是一整道海峽與歷史的距離。
他們眼中的台灣文學
不少人用起小紅書,是受到它的演算法吸引:精準打擊用戶需求,讓人快速加入話題同溫層。用戶發文時也會仔細琢磨標題,發文講究資訊清晰、實用性與互動性,也因此產品評測的內容尤其熱門——而當這樣模式套用至文化內容,就成了一則則體驗分享;更進一步地框限在文學及閱讀領域,便是點列式的摘句與讀後感。
這些標籤,有的是整體印象的概述、有的是單一作者或作品,許多未必與台灣文學圈的內部認同相符,也不盡然準確,然而這些標籤的流傳,也代表著一種觀看方式的形成。那是他們眼中的台灣文學。
#潮濕 #細膩
小紅書裡,最常與台灣文學一同被拎出的標籤,是「潮濕與細膩」。
比如用戶「茶不思」的筆記〈那些湾湾文学独有的细腻与潮湿〉:
又比如用戶「夏夜追涼」的筆記〈独属于台湾文学的潮湿与细腻〉:
如果仔細研究,會發現筆記中隸屬於潮濕的標籤如「鄉愁」「夢的碎片」「愛的絮語」「精神寄託」「家族故事」「小人物」等,大多數顯然並不「獨屬」台灣文學;又或單看簡媜、李維菁、徐珮芬的句子,也很難直觀理解「潮濕」意味什麼,但上述兩則筆記分別獲得 1.6 萬與 1.3 萬的愛心數,迴響劇烈。
不過何以潮濕?瑞秋分享除了氣候潮濕造成的場景建構差異外,該標籤也表達了一種更為緩慢、細微的感傷。迥異於中國文學經典裡,莫言、閻連科、賈平凹筆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姿態,以及主題上處理大時代的貧瘠與人物悲歌;台灣文學通常不會出現那麼荒曠的背景及時代變革,加上千禧年後的愛情偶像劇旋風,劇情大多發生於時晴時雨的都會或校園,留下外界對於台灣創作擅長「小主題」的印象。
或許正如同用戶「可观测宇宙」的描述:
#夢核
潮濕與細膩外,「夢核」也是常見的標籤。島嶼文學 bot 的發文中,收穫 2.8 萬愛心數的一則筆記,便是列出她眼中夢核的台灣文學。只是不同於潮濕、細膩在小紅書上與台灣文學綁定,有「夢核」標籤者更為廣泛,從美術、繪畫、音樂、迷因⋯⋯都能看見被以「#夢核」標籤串連的作品。
夢核一詞源於英文 Dreamcore,是以夢境為主題的美學,多半也會有超現實元素,最早與怪核(Weirdcore)並置,以形容後室藝術(The Backrooms)那種奇異又似曾相識的可怖,彷彿在夢境或童年中經驗過。
不過該標籤在社群流傳至今,經常單獨拎出「夢境」、「童年」的概念來詮釋。包括島嶼文學 bot 的多數帳號,將夢核一詞與台灣文學作品連結時,大多是用以摘錄有超現實或夢境元素的句子,已脫離了恐怖的要素,比如陳黎〈小宇宙〉裡轉到了第七面的骰子,或是三毛〈驀然回首〉寫:「只有我自己的足音,單單調調地迴響在好似已經真空的宇宙裡。」
#中國文學
其實絕大多數提及台灣文學的筆記,還是直接放在中國文學的脈絡下討論,而非另作台灣文學的標籤。這自然不是什麼稀奇事。比如該筆記(獲 4.2 萬讚、1.7 萬收藏)列出「中國作家冰山」,先不論將「通俗或暢銷」「經典或嚴肅」一刀兩斷之粗暴(魯迅位於冰山最深處也是個謎),被列入其中的台灣作家固然有余光中、龍應台、陳映真等思鄉情深的作家,但寫出《殺鬼》的甘耀明、寫出《白色畫像》的賴香吟,應該不會喜歡這則貼文。
#袁哲生
袁哲生對多數台灣讀者來說,或許不能算耳熟能詳的存在——但當然不是不重要。作為八〇年代內向世代的核心人物,張大春曾誇讚袁哲生與另一位作家黃國峻:「二十一世紀撐起小說江山,起碼會有這兩位在。」
儘管他們都不在了。黃國峻與袁哲生在 2003 年與 2004 年相繼自殺,兩人的著作也在台灣絕版多年(不過剛好去年,黃國峻的作品在聯合文學重新出版),少了主要傳播途徑,若要閱讀只能透過二手管道,取得不易。台灣讀者遲遲等不到再版,反而《寂寞的遊戲》與《秀才的手錶》先在 2017 出了簡中版,後來《送行》與其中短篇小說合輯《猴子・羅漢池》也於 2019 年出版,集結套書販售。
根據小紅書內建 AI 於 2025 年 6 月 14 日統計,《寂寞的遊戲》佔據台灣文學相關的討論 8%,是榜上第十名,而前幾名都是白先勇、簡媜、邱妙津等作家。之所以該書如此受到矚目,一部份也歸功於鍾孟宏《陽光普照》中「司馬光破缸」的故事出自《寂寞的遊戲》的同名短篇。
值得一提的是,許多文學作品也確實因影視作品的流入而得到目光。白先勇正是一例,2015 年《一把青》讓更多年輕讀者接觸他的作品;謝盈萱主演的《俗女養成記》也讓江鵝的名字漸漸被熟知。此外今年柯佳嬿出版第一本小說集,中國讀者在新書討論串下吶喊的名字是:黃雨萱!!!
#林奕含
2018 年 2 月《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中國出版,2020 年便出了精裝紀念版,那年年末兩者合計銷量已超過 100 萬本。或許是因為眼下沒有其他文學作品可以出口氣,每當中國國內出現權勢性侵相關新聞,或是鐵鍊女、唐山打人事件一再上演,許多人會拿出書中摘句暗諷,林奕含成了他們的「嘴替」。
中國讀者對林奕含的感懷,或許比我們想像中熱烈。每隔一段時間,社群上就有人擷取 Readmoo 受訪的片段重播;其餘各種採訪或社群發文的搬運也早已不稀奇,動輒上萬流量。
小紅書許多筆記鑽入更細節的地方,近乎執迷。比如集結好友美美發文與林奕含各處提及作品整理成「林奕含的书柜」、「林奕含的电影清单」;或分析林奕含是否為 INFP;更有筆記將林奕含受訪或去過的咖啡廳一一列出,作為到台灣旅遊時的踩點清單(最後一條還是星巴克)。
瑞秋也分享,林奕含出版作品並過世那年,中國社群上基進女性主義者也正好崛起,「我覺得很多時候,大家關注它不僅是關注一個文學作品,更像是關注一個社會議題:女性的處境、女性的未來。」而每年 3、4 月,正逢林奕含的生日與忌日,各種紀念又會潮汐般出現。
除了正面的聲音,今年豆瓣上也有人將《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批評為弱女敘事、豔屍文學,戰場延伸到微博、小紅書,甚至燒到 Threads 上的台灣社群,各地爭論不休。瑞秋也是當時看不下去的一員,「對她弱女文學的指控,我覺得是錯的。我就有把林奕含的一些採訪貼出來,然後說,我不想要給她這樣定義,因為我覺得林奕含問出的那一個問題——『會不會,藝術從來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就已經瓦解了很多東西。」
但無論正反論點,中國社群上女性主義的討論能量都不可忽視,批判力道強勁的語言瀰漫,因為他們只剩下網路可以發出聲音了。「對中國的女性主義者,甚至女權運動者來說,我們沒有別的路,沒有別的空間可以去,只有這個虛擬空間裡,我們可以發聲、可以運動。因為現在是幾乎沒有任何生存空間的。之前風聲比較緊的時候,你如果在線下做任何活動,都要受到非常嚴格的審查,甚至會遭受牢獄之災,很容易就踩了紅線。」
「我覺得之所以互聯網上如火如荼,正是因為現實生活裡面沒有空間可以容納大家的聲音。」瑞秋說。
台灣的發明
這或許也是中國讀者為何如此需要一本《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乃至於台灣文學,的其中一個原因。
多次以小紅書內建 AI 統計(下圖分別為今年 5 月 26 日與 6 月 14 日的統計結果)將「台湾文学」分類中的討論,串連成榜單,儘管名次偶有浮動,但大體上彰顯了關注的集中:
前十名的作品中,不少涉及女性與性少數視角的書寫;就算不是主打性別議題的作品,超過半數也出自女性作家之筆。甚至《孽子》、《鱷魚手記》等書都處理了當今中國可能無法順利出版的同志議題。想起紀大偉曾在《同志文學史》中提及許維賢《豔史到性史:同志書寫與近現代中國的男性建構》一書的研究:
許維賢在中國境內長期考察「同志書寫」,出版《從豔史到性史:同志書寫與近當代中國的男性建構》。許維賢的書名點出,中國的同志書寫遭受現代性衝擊,出現斷層:舊中國的男色文學被歸為「豔史」,新中國的同志書寫則受到「性史」管轄。許維賢指出,在現代式性史稱霸的時期,中華人民共和國一直要到一九九〇年代才開始出現公開發表的「男同性愛書寫」,但這些遲到的作家卻被中國主流文壇一直嚴重忽視至今。
《同志文學史》的副標題是:台灣的發明。
也對比起中國審查的紅線逐年收緊。早些年仍能在導演如婁燁、關錦鵬的鏡頭下,或郁達夫、崔子恩的書寫中,窺探中國酷兒情慾一隅;然而對照起今年五月,一群書寫耽美同人的海棠文學城作者觸犯《禁止传播淫秽、色情等不良信息自律规范》被逮補——法條中,同性戀被稱之淫穢,同性性愛被稱之性變態,書寫同性情慾的作品被稱之淫穢作品。
流竄性強的影音也逃不過主旋律閹割。可見許多同志情侶曬恩愛的影片裡,「同性戀」一詞不曾出現,再漸漸從「TXL」改成「通訊錄」,現在乾脆稱作「室友」,其中男同志標記 1 或 0 的方式是稱呼「哥哥」跟「弟弟」。語言即邊界,只能透過暗語交流的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極權下玩著電流急急棒。
此時,台灣文學的進口,變相地成了一種情緒出口。瑞秋認為,「我覺得中國的讀者,他們能夠讀到的性別書寫——無論是女性主義書寫、還是性少數層面的書寫,都很少。所以尤其像白先勇的作品,他在台灣甚至已經經過了一個經典化的過程。」相較之下尚未經典化的年輕作品,難以通過出版審查;就算在網路上發表,若在淫穢與藝術的價值判定中被歸類前者,沒被抓已經萬幸。
性別的不自由,也折射出政治上的禁抑。台灣文學對國家機器的批判從未少過,但在中國新聞出版署頒布的《图书、期刊、音像制品、电子出版物重大选题备案办法》中,就挑明了針對政治、歷史、國界、台港澳議題的任何出版物,都得先經過政府「審核批准」——說是這樣說,但往往審查單位會以各種理由一拖再拖,讓出版方自願投降,甚至更之前就先自我審查,「有問題」的書一律憋死在搖籃裡。
瑞秋也說,「許多這裡的讀者看到政治話語入侵文學話語和日常話語,是非常反感的。所以大家會有意或者無意地,去追求一些沒有『這些東西』的文學——那台灣文學也是用中文書寫,不像外語文學會有的文化隔膜。」
「所以我觀察到,很多這裡的人會期待在台灣文學裡,看到中文的一種比較自由的範式。」
一種中文的、但不中華的表達。
政治語言的輸入,不僅是改變語言的使用方式,也藉此豎立了特定美學與價值觀錦旗,「那些文本可能會跟你強調一些⋯⋯比如努力一定有收穫、吃得苦中苦、人一定要向上,但我覺得年輕一代的讀者,已經很厭惡這一套東西了。大家想看到的是對自己負面情緒的一些體察和托舉,而不是去否定這些情緒的存在、然後一直說要走向光明。」
作為尚未被極權動刀的語言,台灣文學並不全然光明,反而因為容許了縫隙與陰影的存在,才顯得珍貴。這是我們理應守護的自由:沒有聲音會被不見,發出聲音的人不會被消失——當然,這也是再政治不過的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