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潮中守護純稚的岩石──《恆溫行李》專訪林達陽

在海潮中守護純稚的岩石──《恆溫行李》專訪林達陽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2.08.2013

如果你讀過林達陽的作品,應當知道這位新生代作家的筆是溫柔而繾綣的,行走在他的文字間,會感覺到自己被綿密的情感細細包覆,也許很難想像這樣細緻的筆觸是來自笑聲清朗、大男孩一般的人物吧?約訪那天,我們在日式風情濃厚的「青田七六」茶館閒談,他可以善感地回望這趟旅行、人生路途的種種,也可以在服務生端上一杯奇異的特調飲品時,調皮地說:「可以先不要管訪問,先喝一下這個嗎?好特別啊。」

或許,一如林達陽在訪談中提及的,自己無法成為理想中的成熟大人,但當多數人都在年紀增長的路上,被世故的海潮逐漸侵蝕心中的純稚基石,這樣對世界懷抱著些許的不妥協,才活得亮眼。

Q:這趟旅行,跟你已往的旅行,有何不同之處?

現在會比以前更渴望察覺旅行中跟日常生活的差異,對於「出去」這件事情,希望不再只是去玩,而希望是真能脫離原本的生活節奏;畢竟現在沒有寒暑假了,工作上難免會有不如意,做的也未必都是那麼有理想性的事,所以對自己不免有些懷疑和質問,而旅行時,那種完全鬆懈下來的狀態,對我來說是很可貴的。最大的不一樣,就是身分已經不是學生,對於旅行、自由、時間的理解已經不盡相同,因為已經沒那麼自由啦,對於時間的珍惜感是有差別的。

Q:旅行的時候,你是否便已有意識地思考本書中所關注的那些課題?

一開始為這趟旅行書寫,都是在搞笑,還帶了《慢情書》去,拍一些很兩光、白爛的照片,本來真的只是想玩,帶著玩偶、帶著書,單純抱著胡鬧的心情在旅行,大概過了幾天之後,才慢慢有一些句子浮出來。我在想,或許跟身分已經不是學生有關,對於終於被放出來的情況,變得很敏銳,看到很多事情會想很多。以前的旅行是很活在當下、全心體驗,但這次不只這樣,總算鬆懈下來的狀態,與平時緊湊生活的反差,促使我想了許多事情。

這趟旅行,好像提醒我應該把之前的記憶整理一下,之前的心境、經歷,對感情和自由的想法,對很多事物的看法,從前可能沒有機會仔細思考它們的意義、對我而言有什麼影響,許多以前沒想的事情,都在這趟旅行中一一浮現了。至於完整的篇章構成,當然還是回來之後慢慢思索的,不過在旅途中,會不時記錄一些短句子,譬如到了某一個景點,觸發了聯想與思緒,可能就會把喻體、喻依寫一下。

Q:能否與我們分享你在這趟旅行中,看得最透澈的一件事?

我記得政大廣告系陳文玲教授提過,人分成兩種,一種是智慧的老人,另一種是永恆的少年,這兩種人似乎存在著本質上的差異,而一個人的某些面向,好像不一定會隨著年紀增長而改變──智慧的老人可能是比較謀定後動的,經常是長遠地看待一件事;永恆的少年則也許是比較熱情,比較理想性的。這是兩種類型的人。

曾經有一段時間,特別是剛出社會的時候,我非常希望自己能終於成為一個成熟的大人。但是,在這趟旅行中,我仔細地想了這件事,以及後來花了快兩年的時間寫這本書,在這期間,慢慢發現我關心的、在乎的東西始終是不同的,我就不是這樣的人,我就不是。

大學時依著家裡的期待,讀了法律系,許多念過法律系的人,大概都可以感受到台灣法學教育當中為國家考試而服務的面向,可能或多或少會有些質疑,它感覺不全然算是大學教育,很多部分反而比較像是技職訓練,那種型塑人格的方式不見得是完整的。如果讀的是台大、政大,這些資源比較充足的學校,可能會藉由課堂以外、其他系所,或是學校提供的資源,或者具備強烈個人特質的勇敢同儕,才能時時提醒自己、不至於失去理想性。

研究所回頭念藝術,遇到一些與大眾主流價值觀不盡相同的人,那種感覺像是放風,直到後來快畢業的時候,才開始正視工作現實,漸漸理解充滿創意、喜歡寫作不一定能以此做為畢生唯一的路,很多這樣的人後來也確實都不是繼續做文化圈的工作。所以剛出社會的時候,曾經一度很希望成為大學時代,師長父母所期望的樣子。可是這趟旅行讓我認清了一件事:我就不是那樣的人,我花了些時間承認這一點。

大學考得不如預期,對當時的我,打擊非常大。那時有很強烈的求勝心,心裡想著:只要我努力,在某個方面表現得夠好,我就可以證明自己,但事實上這沒有什麼好證明給別人看的,這是自己的事情。我是一直到出了社會,藉由這趟旅行,寫這趟旅行,書寫的過程中,才慢慢搞清楚:對,其實就是這個樣子,我就不是那樣的人,與那樣是「好」或「不好」沒有關係。

Q:書中景點篇幅最重的是迪士尼樂園,而你也提到自己曾為迪士尼深深感到著迷,能否與我們談談它對你的重要性?

我曾經有一段時間非常喜歡迪士尼,其實到現在還是很喜歡,不過這種喜歡,好像是歷經三個階段而來的。第一個階段是小時候,因為我媽媽是師大英語系畢業,在他們那一輩相對是洋化較深的人,因此小時候我們接觸的讀物幾乎都是西方經典作品,或是像迪士尼的童話,尤其對小孩子,這是最方便的東西嘛。所以我看了大量的、這樣的東西,它給了我某種教養,那是非知識性的影響──它給你教養,給你夢想的模組,告訴你夢想是什麼、幸福是什麼、人生是什麼、正義是什麼,將這些價值觀形塑成扁平的樣貌,讓你容易理解、能夠接受。我還蠻相信羅智成老師說的:童年的世界觀,會深深影響一個人後來長大成人的樣子,迪士尼對我的影響確實蠻大的。

讀了那麼多東西,接受了那樣的價值觀,再加上小時候第一次去迪士尼樂園,那時對我來講,好像到了夢想中真正想去的地方,它的確也帶給我很有效率的快樂,讓人在很短的時間內,進入快樂的情狀。

後來,讀了高中、大學,尤其是讀大學的時候,整個人處在一種很憤怒的狀態裡,慢慢察覺它就是一個在資本與符號、與權力間相互轉換的東西,它就是──再延伸一點、武斷一點的話──一項異性戀、白種人、天主教、然後混合了一點所謂「美國精神」的具體實現,是西方文化主流價值體系延伸出來的、某一種夢想的狀態,它其實只是「眾多夢想的其中一種」,而且是很小的一種,卻被迪士尼塑造得好像本來就是這樣、就該這樣。那段時間心中充滿質疑,也有些迷惘,因為這等於是在檢視自己以前的樣子,還有過往曾經很喜歡、很相信的東西。而在這段時間裡,也去過迪士尼,心理狀態就顯得比較抽離,雖然還是感覺到快樂和輕鬆,還是感覺到自己喜歡這些;可是你的所學、你的觀察都告訴你,這不見得是對的。

那段時間對此很疏離,也許不只是對迪士尼感到疏離,而是跟所有事物的關係都是這樣──我所知和所學不足以解釋我看到的,也不足以解釋我為什麼喜歡。我可能知道理論上是怎麼樣,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的信念是什麼,我跟理論之間也欠缺完整的連結。直到後來,像這一次去迪士尼,已經是社會人士的身分,接觸過一些非常現實、讓人不舒服的事情,再回頭去看迪士尼,便終於能夠承認:它真是不容易啊。我相信創造這個樂園、這套「價值觀」的人,其實知道我們所知道的現實,但他們還是把他所相信的快樂實現出來,雖然難免偏頗,但能把一種夢想的可能性實現到這麼完整,並且讓大多數階級的人都可以感受到快樂,真是不容易。

到了這個階段,便會反過來想:我所關心的事情,有沒有什麼可能,可以做到像這個樣子?我覺得這不單只是這本書的寫作問題,而是人生到了這個階段,會慢慢思考的。譬如說,我去批判一件事情是對的,是正確的,是……帥氣的,講難聽一點就是這樣,但是,然後呢?單純提出批判,然後呢?後面更有建設性的那一塊,其實我還不會。

談到迪士尼,先不論其價值上的對錯,單純就它運作的現況而言,它是完成度非常高的產物,它怎麼辦到的?我想知道,我想看到,而且必須承認我羨慕,這些人可以把他們所相信的價值──不管那是對、還是錯──轉變成如此完整的作品,我覺得這需要很強悍的意志。這提醒了我很多事情,例如:我為什麼對迪士尼感到著迷?不單純是因為可以逃離工作的困境,不單純是因為那些故事有美好的結局,而是從一開始,他們就相信了美好的結局,一開始就知道什麼是美好,那麼明確地定義「好」,清楚地定義「對」,然後傾全力去做,我覺得這是不容易的。

Q:創作這本書時,印象最深刻的感受是什麼?

寫「明治神宮」的那些段落,有點痛苦,因為有很多文化面讓我想批判,受過的教育與學過的知識告訴我,這些是可以談的課題,但如果去談,就不是我現在想達成的那個方向。因此我只能略提,然後繼續往我要的方向前進,不牴觸,不欺騙,不扭曲,我只能做到這樣。我滿意最後的結果,但是寫的過程,也蠻掙扎的,尤其日常已經碰了一堆狗皮倒灶的事,回去還要不斷在文字裡妥協。

寫《慢情書》的時候還沒有這些感覺,那就是一本貼近、發洩、注視自己的作品,那是你面對自己生活裡,心智還不夠強大到承受感情創傷,處理的一種方式,沒有任何包袱,沒有任何你覺得該做或想做的事。但是寫到《恆溫行李》時,開始意識到:你的讀者中,可能有些人一輩子不會去接觸我們其實很關心的那些議題,那你要怎麼樣在他們可以忍受的範圍內,談你想談的事,完成你想要達到的效果,這就比較有包袱。

以前在書上讀過這樣的想法:如果改革就是需要三百年,你不能用三十年把它做完,不然人們會受不了,因為所有建設的過程,都會帶來傷害。處理《恆溫行李》這趟旅行的過程中其實有很多層面想寫,譬如寫到「明治神宮」時,寫到那片樹林,很多樹木是二戰期間亞洲各國運去的,那時想要談更靠近傷害,更挖掘歷史脈絡的內容,雖說那可能不是我的強項,但是我想寫,因為那才是問題的核心,可是自己心裡也有數,講太多讀者未必都願意讀。

他們喜不喜歡是一回事,甚至書的銷量也可以是其次,但是沒有人願意用心閱讀,是最最可惜的;對這時的我來說重要的是,有些人也許不能接受明治神宮以文化、歷史意涵出發的討論,但是我可以試著讓他們正視傷害,這個我做得到,為此,我願意犧牲很多東西。若是硬性去談論文化面向的議題,那願意好好讀、好好理解的人可能會減少,能影響的層面就會變得非常小。

Q:接下來的出版計劃為何?關於旅行,往後會想要嘗試不同的寫作方式或方向嗎?

我想寫高雄,寫南方跟我的關係,一直覺得南方給我的是某種教養,那樣子的成長經驗,炎熱的、大太陽的、海洋的。有點像是我剛到東華時,一個朋友講了一句我覺得還蠻重要的話,她說來東華就是學習怎麼跟自己相處,他們剛入學的時候,大一導師跟他們說的就是,他很好奇,東華這樣大山大海、寬闊的校園,能培養出怎樣胸襟的學生?這不是知識性的,這就是教養,環境能帶給你的,將形塑出某種人格特質。

我覺得我們這一代寫作者,大多數人都花了很多時間在整理自己,除此之外,現在的我還蠻想要做一些跟世界、人群再靠近一點的事情,而這意謂著你得把自己和任性的成份再稀釋一點。之前曾經想寫一段美國的旅行,那是一個月的旅行,但才寫了頭一週就放棄了,同一個文化氛圍底下的景況,要完全不依賴自己的筆其實不容易寫長,那時一位東華的老師看了我寫的東西,回應了一句很衝擊我的話:「為什麼都沒有寫到鹽湖城的流浪漢?」

我寫了遊覽,簡略地談了當地的殖民史,我當時覺得該寫的,有拍到適合照片的,我都寫了,可是我沒有寫流浪漢,我甚至沒有拍到流浪漢,但是真的沒有流浪漢嗎?如果有但我沒有特意去拍,是否表示那個主題對我來講,不是最吸引我的?又也許是那個意象沒有抓到我,或是我沒有掌握那個意象的能力;也可能是相對之下,那裡沒有你想延伸的議題。

以後有機會旅行,希望能多寫一點這樣的題材。我一直後悔沒寫花蓮的國小廢校、村鎮老化的事情,不一定非得要用社會報導或田野調查的方式去寫,我可以單寫我的聯想與感受,我真實經歷過這些,同樣經歷過那種景況的人一定不多。為什麼會意識到這些事情呢?我那時候帶著球隊,從東華徒步到瑞穗,花了一天走了六十公里,因為是走路,所以會緩慢地穿過很多城鎮,看到許多開車、騎車、坐火車時不容易注意到的細節,整個城鎮像死了一樣,只剩下老人、老狗,甚至沒有小狗,小學廢掉了,沒有雜貨店,什麼都沒有。

那個蕭條的景象我曾看過,有所感觸,可是沒有去寫。這樣很可惜,曾經看見了,卻沒有寫下來。希望未來類似這樣的課題,比重可以越來越高,但那應該也是五年、十年後的事情,慢慢地調整。對我來說,寫作與寫作的態度,畢竟是我想用長長的人生去追求的事。

《恆溫行李》

作者:林達陽
出版社:皇冠
出版日期:2013. 04.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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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周項萱
撰稿周項萱
攝影潘怡帆
場地協力青田七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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