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在記憶的沼澤中清洗自我──專訪楊索《我那賭徒阿爸》

寫作,在記憶的沼澤中清洗自我──專訪楊索《我那賭徒阿爸》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9.11.2013

從小失學,因此提早在社會中打滾、接受歷練,轉而擔任記者一職,來自生活以及家庭的磨難,催促著她寫出了台灣散文史中重要的一頁,寫就了《我那賭徒阿爸》《惡之幸福》兩本散文集,脫去華麗詞藻堆砌,用最質樸、簡單的話語訴說個人底層生活的經歷,卻也從中映照出台灣鄉村中,勞動階層、女性的社會位置以及樣貌。

傷害之外

「如果我早認知,賭之於一個賭徒,就如皮膚病附著於皮膚,或是劍與劍客的關係,是生命的共同體,是永遠不能治癒或割除的,或許,做為一個賭徒的女兒,我不需要再背負成長的原罪,人生可以少掉許多折磨。」──〈我父親的賭博史〉

初次出版於 2007 年的《我那賭徒阿爸》,寫來歷經八年,楊索透過書寫、淬鍊出原生家庭中的傷害,直到《惡之幸福》帶來了愛。談起家中的景況,楊索有著九個兄弟姊妹、一個最小的弟弟最後送給別人家養,人口眾多的家中有著一個嗜賭的父親、時常都是在低限的生活水平裡度過,發自於對於父親的怨懟,最初寫就時帶了點控訴的味道。

只是對於母親,楊索是這樣形容的:「我母親是一個質地很好的人。」談起母親,楊索曾寫過七十八歲的母親直到現在仍舊在擺攤,會對著客人說道「祝你青春美麗、祝你幸福、祝你美滿」,對十五歲便離家找工作的楊索,只要她回家,母親也都會站在門口目送楊索離開,流著眼淚、說著一樣的話。「也許我一直不願去面對我跟她的關係。」也因此看著母親流淚,無法坦率面對與母親之間曾有的傷害,楊索時常感到痛苦,只是一次次面對母親誠懇地、言說對她的愛與關心,過去曾經斷裂的關係也逐漸獲得修補。

對於父親,則是無法這樣坦然。源於父親嗜賭的習性,使得弟妹們無法接受良好的教育、至今依舊在底層中生活,「那種貧窮的感覺會一直延續、複製著父母的生活模式,一直在生活中掙扎。」儘管如此,父親終究老去,也因「樂透彩」使得他的賭性得以光明正大地發揮,如今父親依舊每期買著樂透、毫無疏漏,只為了期待行大運的那一天到來。長大成人後,糾結的情緒雖在,楊索卻也期盼與父親共度的時日裡,日後想來不會帶有悔恨的色彩。

距離最初開始書寫家族,已經是十四年前,楊索自述性格與心境上已有許多改變,生活歷練使得自己變得比較平靜、或許也成熟許多,透過個人的改變,筆下的文字也會透露出不同的情緒。

在面對家族書寫時,楊索明白瞭解作品一定會被家人看見,也因此下筆時會更加謹慎,只是依舊會收到來自於家人的抗議,「我其實是出自於善意在寫,但還是不是那麼容易。」母親則是都會讀她的作品,雖然可能小學畢業的母親讀來會有些吃力,但仍是很自豪地向人說著女兒是個作家,「我感覺、自己的文字好像有安慰到她。」而楊索的弟弟在讀過她寫關於母親的文章後也寫了篇文章,楊索將之收錄於《惡之幸福》中,弟弟是體力勞動者,但同時也喜歡寫作、寫毛筆字,「這對他來說是很大的鼓勵。」透過書寫,所帶來的不是只有傷害,而是家族得以再度彼此理解。

漂浪之女的歸屬之處

新版的《我那賭徒阿爸》中收錄了新的自序〈漂浪之女〉,描述著搬過三十六次家、動盪的童年生活,這樣的漂浪之女,是否會有自覺的歸屬之處呢?

「很多年我一直覺得我的原鄉是在雲林,但我其實從未在雲林真正住過一天。」這樣的情懷源自於生長於雲林的祖父母,他們一生在那裡生活、耕種,楊索形容十一歲時回到雲林、見到農人的生活,天未亮的凌晨三點半便起床、吃過三碗白飯,為的是之後下田工作的體力,「我感覺到那樣的生活是很紮實、跟土地在一起的。」與自身的父親相較,楊索直到很久之後才明瞭,城市中的父親所過著的生活是很虛無的,在菜市場賺了一點錢後便進賭場將它花光,全家人便因此捱餓,童年裡便是反覆這樣的生活模式,帶給楊索很大的絕望與沮喪。

「所以我很早便離開永和。」

只是儘管離開,謀了正職、買了房子得以安定,卻始終無法自永和所帶來的強烈情感中掙脫。「在那裡的成長記憶太深刻了,青春期成長時混雜著紊亂、沮喪、絕望與痛苦,這樣的記憶形成了一個沼澤,我一直沒有從那沼澤裡離開。」彷彿就停格在青春期的少女,每日在菜市場、夜市中賣東西,現實是一堵無法突破的牆,楊索談到,辛苦不是源自於那樣的生活,而是在生活之外、家庭之中清楚感受到不被愛,父母沒有那麼多愛給小孩、也沒有力量,生活的折磨已經夠深了,愛的匱乏造成了青春期深刻的傷害。因此寫作之於楊索,就像是在那樣的沼澤裡打撈,尋回失去的東西、青春的幽魂,花了許多年在清洗那樣的沼澤。「我為什麼會需要去寫作?因為那些痛苦的回憶對我而言是一條發臭的水溝,寫的過程就是我在清洗水溝的過程。我渴望的是有一天我會覺得夠了、不要再洗了,乾不乾淨就隨它了。」

隨著打撈記憶的過程來到現在,楊索這樣說著,「對我而言,永和現在是我的原鄉。」

記者是一個豐厚生命的過程

十五歲離家後,楊索做過女傭、店員、工廠女工,並透過函授課程取得高中同等學歷,民國七十七年解嚴後報業蓬勃發展,當時的楊索便興起了想要擔任記者的念頭。勇敢追夢加上幸運,楊索跌破友人們的眼鏡考進中時晚報,此後做了二十年的記者。楊索形容記者是一個寫字、也是讀書的行業,會見到許多歷史現場以及來自不同階層的人們,給予她一個觀察他人以及磨練文筆的機會。「如果學生來問我,我都很鼓勵他們去做一個記者,這是會讓你生命豐厚的機會。」因著成長的背景,在擔任記者時做了許多的調查採訪,特別是關於弱勢族群、底層階級,像是愛滋病患、關廠女工、移工或遊民,寫及社會邊緣人的故事時,「他們好像也嗅得出我身上的味道。」同時楊索也能夠去理解他們生活的難處,並有著很深的認同。

楊索時常自嘲「讀我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也是源自於擔任記者的訓練,儘管用字淺白,卻依舊會顧到文章本身的意韻,這也是楊索的文章之所以迷人之處。

「也許是因為我失學、中輟,所以我對於知識是有著近乎於病態的渴望。」憶起在工廠作女工時,一到放假,她便會到當時重慶南路上林海音開設的純文學書屋混一個下午、蹲在那兒看書,什麼書都看,其中多半是文學類的書籍。作記者時,讀的類別很廣,社會學、人類學、歷史或是哲學都會去觸碰,現在則是回到文學上,讀經典、希臘神話,還有詩。「我始終覺得詩是很神聖的東西,一直沒有去碰,但還是保持著讀詩集的習慣。」

回頭望去,楊索認為自己的幸運之處是在於、很小的時候便清楚自己並不想走賺錢的那條路,想要走的是讀書這條路。也許初始時並不知道要怎麼走,但她會先思考自己不要什麼、去除不要的東西,從而眼前的路便清晰了起來,便走上了這條路,慢慢地在寫,寫出一個世代對於社會最真實、深刻的篇章。

#惡之幸福 #我那賭徒阿爸 #楊索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江佩津
撰稿江佩津
攝影潘怡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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