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起磨損的自己──專訪葉佳怡《染》

拾起磨損的自己──專訪葉佳怡《染》

作者
日期13.01.2015

從小說家的第一本書,過境到第二本,會經歷多少路程?葉佳怡在離開學院之時繳出了《溢出》,距離兩年,出版短篇小說集《染》,為小說的創作立下一個標的,而在這之中同時夾了一本散文、以及自身生活經驗的變改,循著時間的推移,她的寫作與生活也產生了十分顯見的異動。

透過作品,拓印出人的樣貌

從《溢出》到《染》,在前者中,是以家庭倫理關係與情愛關係為主要的兩個主題,而到了後者,在讀者面前所帶來的改變是十分明顯的。在《染》之中,更包藏了許多對於生活、現實的切片。這之中的轉變,葉佳怡認為,是從學院中走出來、過渡到現實生活的表現。過往在學院中,所側重的是結構,透過對於理論與結構的耙梳,將生活中曖昧朦朧的部份化為其中的要素、化約為精簡的骨架,但在回到現實生活時,反而卻需要把這些結構鬆開來,去真實地與眼前的家人、情人相處。「現在重視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形式,就像是把骨架上的肉,再逐漸長回來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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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佳怡)

除了對於題材的揀選具有更多面向,在語言的使用上,葉佳怡也提到在《染》之中所進行的嘗試,刻意地把文字縮得很短、閱讀的節奏變得急促,如同張亦絢對於同名小說〈染〉的觀察,這樣的語言使用為小說帶來了韻律感,並使每一個點變得確實。在情節的描寫、角色的對白中,透露出的訊息是越少越好。「我希望讀者不要感覺到我的價值判斷,或在語言上得到太多線索,應該是透過組合起來的感受,而不是作者所給予的資訊來知道我想要表達的。」

這樣的書寫,葉佳怡認為谷崎潤一郎跟艾莉絲孟若是啟蒙的開端,在學生時代便會反覆讀過谷崎潤一郎的《春琴抄》和《貓與庄造與兩個女人》,尋找在字裡行間中埋藏的細節。其中,又以孟若的作品,最能使她真心感到喜愛,無論是角色與作者間的聲線調配,或是角色的語言及行動之中的曖昧地帶,「關於人性的『月之暗面』是確實在文字底下確實存在的。無論她寫人性之善或人性之惡,你都可以感覺到其下盤根錯節的『人之所以成為成為現在的人』的時光軌跡。」

而提起這本書之中,被作為書名的〈染〉的特別之處,是唯一一篇不是先想好情節才下筆的小說,一切是源於她在店裡所看見的一條植物染織圍巾,並不鮮豔,但帶著手工純樸的味道,她回頭尋找製作這條圍巾的人,在觀看這名製作植物染織的女性所分享的植物、手工染織故事中,得到了許多樂趣,因此始終都很想寫跟「染」這個意象有關的故事。就像是拓印一般,她把所有關於父親、母親以及手足之情這樣的關係,用反面、拓印的方式呈現出來時,所幻化出來的世界是與現實的倫常關係完全相反的,很可能是更加殘暴、更加不堪的,幾乎是透過挖掘自身內在的方式,來提取出故事的內容。「是很奇妙的經驗,會發現自己心中深藏許久關於人物的原型。」她補充,「不過這樣的方式對於小說家而言很可能是沒有幫助的,但是,可以作為自己對於自己身為一個人的理解。」

  理解世界所帶來的磨損

「我以前是一個旁觀性格很重的人。」葉佳怡如此說著。與世界的關係,似乎總是隔著一段距離,她談起自己走上街頭、參加運動,但卻始終無法把自己完全拋擲進去。「有一段時間,我會為此感到困惑,覺得自己應該要是能夠做到更多的人,卻做不到。後來發現,對我來講,我會比較在意的是要怎麼對自己的每個決定負責任這件事。作為一個人去處理這些問題時,要花上許多時間,而作為一個小說家也是。」她說,「我覺得我跟世界的關係是間接的,去標的出一個位置,與世界間接產生關係。」

這樣的性格,也顯現在她講述故事的方式之中。在《染》之中,有許多篇章可以看到工廠勞動景況、階級與經濟、性別、移工等議題,但是皆是以隱微的方式,透過角色與故事情節的發展,而呈現出來。

「現在會想把人物寫好、也花更多時間在想角色的事,把角色做得完滿,自然而然地,經濟跟階級等議題就會走進角色之中。」她舉書中的〈骸〉為例,最初只是知道在相機工廠中有一個生產線是專門在敲相機,因此從這個意象與工廠開始發展,許多關於台灣經濟發展、外商、勞工這些內容就會自然地出現在小說的考量中。「活在這個年代中,很難不去想到這些問題,而我不會去避開它。」

葉佳怡也舉例,在寫完〈骸〉之後,她一次回去重讀黃碧雲的《七宗罪》,裡頭的〈饕餮〉也巧合地出現了跟〈骸〉之中一樣的窗的描寫,透過窗戶的設計而使人感覺被禁錮,這說明了在現代社會、資本社會中,有些質地其實也是類似的。

從結構中觀看,逐漸轉移至對於角色的摹寫,這其實也與葉佳怡本身生命歷程的推移有關。

「可能因為現在的我,處在一個要很認真認識身邊的人的階段吧。」

經歷了一段漫長的自由接案時間,一年前的她,決定成為一名正職的編輯,談起當時之所以下這番決定,她笑說是因為年紀到了,但她同時也覺得作為一名創作者,不進入社會中嘗試看看,也許是件很可惜的事。談起也曾在學院中任教,但最終仍是選擇離開,「這可能跟人的質地有關,我發現我無法在那麼乾淨的環境之中。」從一個對世界保持距離的人,到真正踏入社會,不得不與他人發生關係,葉佳怡自稱仍是一個具有物質性的人,儘管有一部分的自己很解離地活在精神性的世界裡,但與世界物質性的往來,可以幫助她回頭去理解更多事情。「我沒有辦法擁抱或反對我不明白的事。」她這樣說著,想要把自己再弄得更髒一點,想要把那些自己想要抵抗的事物再弄得更清楚一點,也許是神經質地,但她是以這樣的方式與世界逐漸接近著。

「透過碰撞,才會有結果。」她這樣形容與世界接壤之後所帶來的感受,而這樣的碰撞,也帶來了些許磨損。

如同在《染》的後記所提到的,生活上的改變也為寫作帶來了磨耗,工作使得她較沒有精力去創作,但另一方面若是一旦能夠創作,就能在角色的描寫上豐富度變得更高。「每一個選擇都是不可逆的,做了一個決定後,就會一點一點地變成另一種人。」也許在初始,還以為自己仍有抵抗、自外的可能,「但一旦進入(社會),就是會產生關係,每一個決定都是環環相扣的,而在每一個決定之中會感覺到自己一點一點地在移動,自己就必須去面對、去愛那個移動,有了磨損,也得自己把碎屑撿起來,承認這是自己的一部分。」

經過磨損,葉佳怡以如今的形狀,帶來那個過去自己從未想過會有的模樣。

延伸閱讀:

偷渡一場關於城市的想像──專訪葉佳怡《不安全的慾望》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撰稿佩妮誰
攝影李晨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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