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女座碎碎念:專訪彭浩翔《怪力亂神碎花裙》

處女座碎碎念:專訪彭浩翔《怪力亂神碎花裙》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1.09.2017

編輯朋友有天突然問:「你知不知道張志明是處女座?」

那時,姣婆與脂粉客(註 1)愛情物語第三集《春嬌救志明》剛上映,倒不記得劇情有提到過。

「我覺得不像處女座⋯⋯」後面那句自行吞了。
處女座眼界甚高,最為揀擇,怎會喜歡渾身缺陷美的余春嬌?
「我覺得很像呀(下刪數百字例證)⋯⋯」
「為什麼你會知道張志明是處女座?」我終於忍不住反問。
「因為彭浩翔是處女座。」

後來才知道,是飾演張志明的余文樂在訪問中說的。

雖不曉得片場上的彭浩翔會否是個吹毛求疵的完美主義者,但看電影中那些光怪陸離的奇想,總是玩味乖張,荒誕不經,遊走在風流和下流之間,倒不見得如處女座般謙遜謹慎。至於彭浩翔的老本行,寫小說,也往往是疾筆寫就,即興隨性,明顯是衝動型作者。星盤都有不準的時候,偏偏彭浩翔也有自覺,訪問中屢次形容自己是個難纏的處女座。

難以想像彭浩翔是那種在細節中挑骨頭,或在語句中斟酌雕花的作者。從早年的《全職殺手》到《破事兒》,他素來是鬼才快手,小說則愈寫愈短,到新著《怪力亂神碎花裙》,更是打正旗號,100 則惜字似金的極短篇。書中最短的一篇僅八個字(第 91 篇),最長的一篇也不過四頁紙(第 68 篇),有些好好笑,有些很無聊,或很黃很暴力,還有一些要想幾秒才意會過來。就好像刮彩券一樣,要一口氣讀下去,才知道要給什麼表情。聽聞這些都是彭導演在等人、等入座等開鏡期間,閒著無聊所摘下的絮語,他說:「儘管很多出版社都認為極短篇不是太好賣,書店裡較受歡迎的仍然是長篇小說,但我覺得極短篇小說頗適合現代人的節奏。」彭浩翔的電影和小說,以至訪問中的對答,都同樣明快不拖沓。

靈光一閃,大步流星,《怪力亂神碎花裙》就是一部以短制勝的口袋書。

專訪 彭浩翔《怪力亂神碎花裙》

如果你不常留意我,我就懲罰你

常人說,處女座頭腦機智,情感敏銳,彭浩翔的機智在筆觸上顯然易見,而敏感的神經則可能藏在那隱晦的寫作意圖裡。「最初的計劃是做一本擺脫書店和出版社模式的書,想直接在 Facebook 向讀者發售,不經中介商,但是賣的又是實體書。原意是不作正式出版,甚至讀者訂書之後我都不會寄出,要他們自行過來取書。」

《怪力亂神碎花裙》一書,無視能見度與銷量,想出版又不想讓讀者輕易得到,在讀者和作者的角力中,彭浩翔對彼此的距離特別敏感。其實早在《怪力亂神碎花裙》之前,彭浩翔推出的電影劇本集也同樣是限量發售,需要讀者預先訂書。不過,在必須叩門索書的香港版《怪力亂神碎花裙》面世後,考慮到台灣的讀者確實很難訂取此書,他就首肯另印一個公開發售的台灣版。

既要保持距離,但又不想相隔太遠,令人完全觸摸不到,要怎生理解作者這種很在意但又不太在意的曖昧心情呢?

專訪 彭浩翔《怪力亂神碎花裙》

或者,就像彭浩翔這些極短篇作品,寥寥數筆,彷彿是不想寫得太詳細,讓讀者知道太多。甚至乎,書中故事本身不是為專欄而寫,純粹是彭浩翔無聊時放在 Facebook 和微博的即興創作,在集結成書前,更是一封又一封的「限時批」:「最初在網上發表這些小說,我還有個習慣,就是只公開 24 小時,甚至 12 小時,然後就會刪除。我們這些處女座,就是會害怕別人經常不留意自己。如果你經常不留意我,我就會懲罰你,當然這個懲罰對方也未必留意到,就是我已經把那則帖文刪掉了。其實真是一個頗為無聊的念頭。」彭浩翔又笑指,後來愈存愈多,才有意集結成極短篇小說集:「但有好些極短篇,寫完之後就刪掉了,原來沒存下來,結果不記得內容,想重寫都不行了。」

極短篇不是長篇小說預告

問他書名為什麼這樣取?「其實沒什麼特別原因,我本身就想寫一些怪力亂神的故事,到編這本書時,發覺有些故事頗為純情,於是就想取一個既純情又重口味的書名,腦海就突然冒出《怪力亂神碎花裙》這個名字了。碎花裙就是想表現裡面的純情和童真。」彭浩翔如是說。

專訪 彭浩翔《怪力亂神碎花裙》

書名和故事取材,大都是信手拈來的即興念頭,但在寫作和閱讀層面,彭浩翔卻顯得務實和講究效率。從小愛讀短篇小品的他,尤其鍾情日本作家的極短篇,如擅寫微型小說的科幻作家星新一,還有村上春樹和絲井重里的《夢中見》。問到喜歡看極短篇的最大原因,他截然了當的解釋道:「我自己的時間很碎片化,等開會的時候,我可能有十五分鐘空檔,如果要看一本長篇小說,我就要用七分鐘的時間接回前文,然後只能看七分鐘。於是,我養成了習慣去看極短篇,每次等人的時候我都能看上一會兒。譬如我今天早上約了朋友去游泳,等他們的時候,就看了活地阿倫(編按:伍迪艾倫)的兩篇作品了。」

不過有些極短篇作品就像長篇小說的預告,彭浩翔說,這是最壞的處理方法。「它應該營造一些餘韻,留下會讓人回想的事情,然後就這樣完結。一個出色的極短篇,就是你會忘記是誰寫的,但仍然記得它的情節。」接著,他便提到一個早在二十多年前看過,到現在都仍記得清楚的故事:

有個農夫的田被颱風摧毀了,於是他跑去郵局寫了封信給上帝,問上帝借一千塊。由於收信人是上帝,郵差不曉得怎樣送信,便將此信轉交予局長。局長一看,就決定幫助這位農夫,讓郵局上下湊錢給他,以免破壞他對上帝的信賴,可惜最後只籌到七百塊,但也總好過沒有。郵局假扮上帝回信,請農夫去簽收郵件,而大家都若無其事,心中暗暗期待他收到回信時的喜悅表情。結果,農夫收信後臉色大變,匆匆又寫了一封信給上帝,然後就離開了。信裡面說,上帝啊,下次不要到郵局寄信了,郵局有賊。

「這個故事只有一頁紙而已,但出色的極短篇就應該如此,它會有一個點,讓你一直牢牢記得。」

專訪 彭浩翔《怪力亂神碎花裙》

聽到一半,其實我也發現自己有聽過這故事。執筆之際,特意 Google 了一下,原來故事典出已故墨西哥小說家 Carlos Fuentes 之手。上述筆錄與原文篇幅相差不多,故事寫得好,彭導演記性也實在驚人。熟悉星座的話,到這裡其實也瞧見一點處女座的端倪了吧。

至於彭導演的《怪力亂神碎花裙》,看完之後,我也特別記得其中幾篇。個人推薦包括:極其無聊的第 38 篇、充滿黑色幽默的第 45 篇、以及耐人尋味的第 61 篇。甚至有種感覺:篇幅愈短,行數愈少,就寫得特別精彩。

沒人願意看一部不完整的第一集

然後,回到彭浩翔打滾了十多年的電影世界。近年拍過港味濃厚的《低俗喜劇》、《香港仔》,完全中國市場的《撒嬌女人最好命》,亦完成《志明與春嬌》這一系列成功的合拍片,彭浩翔都算吃得開,並無水土不服。他強調,一個故事不只是拍給一個城市看:「我不會特別界定一部電影是內地電影還是本地電影,故事發生在哪裡,我不是太執著,地域並不重要,也不會影響我說故事的主調。」

而在他眼中,不少華語片就像是一篇寫壞了的極短篇小說,要不劇本交代得不好,要不就是太過貪心:「你可能覺得香港觀眾對現在的華語電影,少了點熱情,沒那麼喜歡了,華語片變得不吸引,最大問題還是出在故事的結構上。我們常有種誤解,以為鏡頭很快很短,故事節奏就會明快,但往往情節訊息表達不清,反而影響節奏。」另一個壞習慣,是我們好大喜功,未想好整個故事就開始拍攝,「故事到最後都講不完,原來就是鋪排續集。」

專訪 彭浩翔《怪力亂神碎花裙》

說罷,彭浩翔喟嘆:「其實是沒人願意去看一部不完整的第一集。想不到好結局,就留給下一集再想,結果我們經常都推出一些未完成品。當年拍《志明與春嬌》的時候,就是一對男女在後巷抽菸的故事,從沒想過會拍續集。」

關於戲中那個讓張志明和余春嬌「撻著」(註 2)的後巷,還有一段插曲。彭浩翔笑著說:「在《志明與春嬌》裡,余春嬌在後巷抽菸遇到警察,其實那地方在太古廣場附近。是有一次我和太太逛街時突然遇到的,我覺得很有趣,於是就跟製片提議。」「替我選場景的製片總是很頭痛,因為我不喜歡拍很地標性的場域,要很生活化的。『到底你想要什麼?』『不知道,要到處撞。』我經常用逛街的方式去選場景,開著車,去到覺得合適的地方,就去看看,你無法預計會找到什麼。」

靈感來得即興,即興得來卻挑剔又任性,正是魔鬼在細節,五時花六時變。彭浩翔回想道:「其實我最初是跟製片說,要找一個有煙囪的後巷。我是個不太有準則的人,當時製片反問:『但這條後巷不是沒有煙囪嗎?』『不過這是一條有斜路的後巷,為了有斜路我可以沒有煙囪。』」

彭浩翔表面上是個衝動不羈的神經刀,看似沒有準則,其實準則一直在浮動,想法經常改變,不斷推翻自己。或者說,是另一種形式的吹毛求疵。對待自己過去的作品亦然:「那倒不會變得不喜歡,但我知道,如果今天再去拍,就不會這樣拍。」

「每一次看,都會質疑一次當日的決定。這個就是我害怕重看自己作品的原因了,我永遠都會覺得它不對勁。」說到這裡,便見他眉頭一皺,果真有點處女座的氣場。

專訪 彭浩翔《怪力亂神碎花裙》
專訪 彭浩翔《怪力亂神碎花裙》

註 1|粵語,原意為妓女或風騷女子遇到嫖客、風流男子,後引伸為一拍即合、臭味相投。
註 2|粵語,有「點燃火花」之意。

《怪力亂神碎花裙》

專訪 彭浩翔《怪力亂神碎花裙》

作者:彭浩翔
出版社:凱特文化
出版日期:2017.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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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紅眼
撰稿紅眼
攝影蔡詩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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