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讓我成為不那麼孤僻的人:專訪何曼莊《有時跳舞 New York》

跳舞讓我成為不那麼孤僻的人:專訪何曼莊《有時跳舞 New York》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0.03.2018

「喜歡住在紐約的人,應該頭上都有長角。」

我收看專欄多時,看起來總是不在國內的女作家,終於以實體出現在我面前。她說到這裡,補了一句:「到了別的地方,其他人頭上都沒有角,就會一直看著妳。」我突然感覺,在台灣的何曼莊,或許有點像獨角獸。

我想像瞪羚、犀牛,甚至大角羊,群聚在時代廣場。何曼莊像在為不知角為何物的貓貓狗狗解釋那個充滿性格的生態:「長角的人回到紐約雖然不奇怪,但還是會互相傷害,所以大家都很小心。」她口中的紐約人雖然很衝又沒耐心,但因為同類太少見、習慣和異類相處,已經學會反射性禮貌,只要四目交投就直覺給個微笑。她帶點威脅交代:「一定要笑!」

何曼莊不笑的時候有點都市冷漠氣質,她顴骨高聳輪廓深,搭建起略遠但不冒犯的距離感。六七年前書中自介,她說自己「不太會笑、不用 GPS 定位手機、facebook 不打卡,看似故作神祕,其實只是因為有點害羞」。不過那個不知該稱為氣質或冷漠或害羞的東西,在講紐約的時候卻淡化了。因為,照她的自白:「我就是紐約腦殘粉。」

冷調的人常默默做出癡情事。她沒有什麼熱情滿溢的宣言,但原本想寫的那本跳舞的書,最後變成一本紐約的書。一個名為《有時跳舞》的專欄,現在以《有時跳舞 New York》面世。

城市動物的痛苦

何曼莊是早慧的寫作者,14 歲開始拿遍文學獎,大學畢業後到紐約唸書,期間開始在環球音樂實習,進入從小仰望的唱片業。那是全世界最大的音樂公司,卻是一個唱片即將崩盤的時代,她畢業那年,公司裁員五百人。剛畢業的她唯一能找到的工作,就是才剛崛起,沒有人知道是什麼、卻每個人都覺得需要的網路。何曼莊在網路工作室當製作人,一做好幾年。

後來她卻被氣走。「我離開紐約的時候,實在是氣到覺得人生再也不要見到紐約。紐約是個很激烈、歇斯底里的地方,你會被很多人騙,被你的老闆、很多壞人騙。年輕人在紐約就會被吃掉。」她回台灣,去東京,去北京,去柏林,一站一站待著,期間出了三本書。我從書中拼湊她去過的地點,但不太確定時序。想追尋前後發生事件的因果,她想了一下然後說:「我不太記得了。」

在《有時跳舞 New York》之前,何曼莊前兩本書中沒有如紐約這般定錨自我的場景,而充滿移動意象。《大動物園》裡她遊蕩在世界各地的動物園,看著被圈養的生命,想著人類做的各種好事與壞事;對待動物,人類有時發想出美好的藝術,但更多是不自覺的殘酷與歧視。《給烏鴉的歌》體例特別,以烏鴉、鴿子視角出發,不停飛行,一片都市裡流動的風景,但虛構筆法寫的依然是全球化時代,人類共通的漂流狀態。移動間的女作家被動物吸引,但寫的都是城市裡的動物,人類世界裡的動物。

專訪 何曼莊 大動物園 給烏鴉的歌 有時跳舞 New Yor

我們常常忘記人也是動物。在人打造出來的城市裡,人反而特別容易不快樂。「《大動物園》是一本很痛苦的書。我在北京的時候整個人特別不好。那時候北京霧霾,幾十天都沒有太陽,日照不足。這是憂鬱中寫出來的,難產的孩子。」低潮時她離開人群,獨自在電腦前回想動物園,像書中序言說的:「在動物園進行一種自我辯證」,和被囚禁的動物以及自己相處。

採訪當下她突然回想起來,北京的低潮說不定是因為沒有跳舞。在北京的她找不到使用身體的場域,她玩笑說:「早知道就加入跳廣場舞的大媽。」當城市人類喪失動物性,只能憑著智性和世界搏鬥,她喪失了生活的能力。於是,離開紐約九年之後,當年發誓不再回來的女作家帶著疲倦的心回到紐約:「那時候真的是覺得我到哪裡都很不舒服,好陌生,我要回家,然後就回紐約了。」

有時跳舞,重返人世

流浪在其他城市的她像被禁足的動物,但回到紐約,她找回生活,才開始感覺人類的可愛與可貴。紐約不質疑她的選擇,而是提供更多選項。她找到一間喜愛的舞蹈教室,開拓看舞的繁多據點,搭建新的生活平衡:「人的生活應該要有自己的主軸。工作也可以當主軸,但對我來說,跳舞當主軸更好。這輩子我一直換工作,有時候沒工作,工作不是我人生的主旋律。我唯一一件從小到現在一直都沒有停過的,就是跳舞。」

「精神上非常慌亂的時候,完全都沒有方向的時候,就會去跳舞。每次去跳舞就會想,還好我還有跳舞,至少那兩個小時裡為了要跟上進度,就沒辦法胡思亂想。」律動安撫精神,跳舞推動她一路向前,拉出一條清晰的生存軌跡。她找到生存三要素:紐約、跳舞、她自己,構成一個平穩的生活三角:「我的生活就是,有時跳舞,有時不跳舞。大部分的時間不跳舞,但是我每個星期就是在等跳舞的那一天,努力把其他事情做好,到了那一天去看跳舞、去上跳舞,一個星期就過去。」

跳舞和看舞,肢體的接觸與心靈的交流,打開一顆拒絕人類的心:「我覺得這是個很好的練習。看跳舞,或是去看人跳舞,還要跟那麼多人坐在一起。我常一個人去看,但紐約人是會跟陌生人講話的,我常會跟隔壁的人聊天。」

去看跳舞的路上,她有時被搭訕,也約出去過(她的備註:這種通常不會太差,都已經挑到同一個舞碼了);有時彷彿攪和進鄉土劇(她形容那中場休息:那女的吵到氣呼呼去上廁所,留下來的那個就跟我說,姐妹就是一輩子恩怨,最討厭)。她珍惜和朋友一起看超雷舞劇的機會,當座位裡兩人手肘互相推擠,在心中翻白眼碎念「什麼時代了還在跳這個」,有一種爛使彼此心意相通,這是一起看舞的溫馨。

她一邊細數看舞的好,其實也在說人類的好。離開《大動物園》,她真的開始可以在人群裡生活。我說這本好多人類,有種重返人世感,她往後坐倒:「喔,好回來喔。好像一隻動物也沒有欸,夭壽喔,怎麼那麼多人。就沒那麼孤僻了嘛。」

專訪 何曼莊 大動物園 給烏鴉的歌 有時跳舞 New Yor

專訪 何曼莊 大動物園 給烏鴉的歌 有時跳舞 New Yor

女作家脫貧

重返人世的女作家不僅聊舞蹈、寫作,也常聊到錢。例如我們談她小時候拿文學獎,她說:「我全部都拿第一名,加起來獎金就上萬,就覺得很開心,錢真的好好賺。結果後來都得不到獎啦,你看,為了得獎寫作,就會失敗。」她一邊笑自己居然 25 年沒拿過文學獎。

例如我問她紐約的好,她說喜歡藝術的人每天都找得到好看的秀,這多好。但是她特別叮囑:「好好選,要省錢。像我看那麼多,就要好好算那個費用,不然會破產。」她說自己是 Dance Geek,分享精打細算的秘訣,像一個精明且愉快的會計師。

例如我好奇她是否想過當個專職的寫作者,她說,「最近幾年有,但是非常後悔。接下來應該不會再這樣做了。」原因正是「收入太低了」。我提到幾本她翻譯的書,問她翻譯與寫作的關係,她第一句就回答:「翻譯比寫書賺得快。」何曼莊用非常現實的口吻談論文學,談論藝術,愛得現實。

又比如說我問她,書裡寫最近在準備的考試是什麼,她先抱怨這樣訪問不就歪掉了嘛,但接著還是說:「房地產。紐約的房地產證照。」

看眾人有點驚訝,好奇她是想要多元發展嗎?她帶點反駁意味回道:「不是啊,工作又不是看電影,當然是考慮過很多,覺得有興趣,覺得有長遠的發展。不覺得房地產很棒嗎。我在紐約聽人家講房地產,聽越多故事就越覺得,一棟房子是乘載人類各種生活點滴,愛恨恩怨的地方。」說到這裡,女作家魂又出現:「房地產的文件可以說是小說最好的材料來源,爭財產有沒有,大家就會來搶他的地契啊什麼的。」

「就是這樣才好,有鬼又有神經病,有家產,有前妻,又有外面生的小孩,小說不是都要有這些事情才好。」好不容易發展出一些意義,但何曼莊一秒回到冷笑狀態:「還是因為要脫貧嘛,女作家脫貧。」

何曼莊談論錢的樣子,不是真的計較錢。真正渴望又吝嗇的人,很難有那樣的從容及諷刺的餘裕。直到她談論看舞記憶,我突然有點理解為什麼這個關鍵詞會反覆出現。她說自己從娘胎就被帶去看各種戲劇,熱門冷僻皆有。她從十幾歲經常看雲門,看過林懷民排練現場:「那是我對職業的理解,表演藝術是一個職業,跳舞是一個工作。」小小何曼莊心中,舞台表演者和其他工作性質並無二致:「我從小對表演藝術的認知就是,他是一個工作,不是秀。不知道這是不是好事,但我一直認為,表演藝術、劇場、燈光、演員,這些都是正常工作。」

要到大學以後她才知道,原來很多人認為做藝術才不是什麼正常工作。社會對藝術家不寬容,對創作者不留餘地,何曼莊常冷冷奚落現實,彷彿把錢當一個髒字,對著這樣的世界罵。

專訪 何曼莊 大動物園 給烏鴉的歌 有時跳舞 New Yor

專訪 何曼莊 大動物園 給烏鴉的歌 有時跳舞 New Yor

文字很容易誤會,舞蹈不會

口口聲聲現實的何曼莊,在紐約唸的是哥倫比亞國際關係學院,大美帝國設立的聯合國預備校。我們以為沒有交集的藝術家和政治人物,在她眼中同樣讓人著迷:「很多作家都唸政治,幫政治人物寫稿的也很多政治系的。為什麼政治人物講的話可以贏來選票,那是因為他們知道人想要什麼,人跟人的關係是什麼,政治就是在學這些。」

她簡單一句歸納:「我對權力很有興趣啊。」她喜歡觀察權力:在戀愛、家庭、鄰居、工作,政治存在任何地方。而對她來說,處理無所不在的權力關係,正是藝術在做的事:「舞蹈經常在討論這個,比較嫩、比較表面的就是跳男女之間的糾葛。這種舞碼很多,學校成果展每年都有一兩支,兩個人在那邊撕裂。」女作家拿自己第一部小說《即將消失的一切》說笑:「像小說第一部也是要寫愛情故事有沒有。大家都是從初戀開始學習權力與人。」

愛過之後才能明白什麼是政治。她喜愛的編舞,對權力關係做細緻處理,譬如說以色列巴西瓦舞團(Batsheva Dance Company):「以色列人本來就高度政治化,Batsheva 很明顯就是在講戰爭衝突與政治,這就是我喜歡的風格。」說到這裡,何曼莊放棄形容,叫大家快去 youtube 找,舞蹈就是要自己去看。面對更複雜幽微的權力關係,舞蹈說的比文字更多:「因為文字很容易造成誤會。跳舞幾乎不會,就是很直接。」

《有時跳舞 New York》裡她就提過 Batsheva,講的也不是舞蹈本身,但文中所敘述的事件,其實又涵蓋了 Batsheva 舞團的創作意念。對女作家來說,舞蹈本身的力道和經驗超乎書寫,但面對曾經拯救她的美好事物,她所能做的也只有找到自己的書寫方向。

「我不是要寫舞評,也不是要想辦法轉述表演給讀者看。我想要做的是,描述跳舞的周邊;說跳舞如果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帶給我什麼樣的快樂,如何把我變成一個沒有那麼孤僻的人。」

跳舞的周邊有什麼?如果我們看的不只是舞,而是從中得到相信人類的機會、生活的可能,理解有趣的政治問題、危險又迷人的權力關係⋯⋯當這一切看似太過巨大的命題都以一種簡單、直接的形式,衝擊一個個體,何曼莊說到這裡,話中帶點溫柔:「就是一些非常溫馨的作用。」

想到文字容易造成誤會,我覺得我應該差不多可以停在這裡,現在我們不如去看一支舞。或者,跳一支舞。起而行的那瞬間,或許我們都可以成為一隻快樂的獨角獸。

專訪 何曼莊 大動物園 給烏鴉的歌 有時跳舞 New Yor

專訪 何曼莊 大動物園 給烏鴉的歌 有時跳舞 New Yor

專訪 何曼莊 大動物園 給烏鴉的歌 有時跳舞 New Yor

有時跳舞 New York》 

專訪 何曼莊 大動物園 給烏鴉的歌 有時跳舞 New Yor

作者:何曼莊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2018.03

 

#有時跳舞 #何曼莊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專題統籌李姿穎 Abby
採訪溫若涵
撰稿溫若涵
攝影王晨熙
場地協力雲門劇場

推薦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