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獎成癮戒斷互助會】他們送我一句魔咒,叫「寫下去」
2024/10/07,台北。某合唱團排練室。
室內,5 名成員侷促地圍成一圈,簡直像是一場成癮戒斷互助會。然而,在場 5 人,想戒除的癮,不是酒精,不是賭博,而是文學獎。
文學獎成癮症狀如下:得獎名單公佈那晚,心情低落、食不下嚥;沒有得獎的稿件像屍體一般,埋在電腦硬碟深處,偶然瞥到,心臟便一陣絞痛;看到朋友得獎,再也無法抑制地嫉妒;明知文學獎對身體不好,還是轉身飛奔到郵局投稿,彷彿被文學獎狠狠 PUA 了一場⋯⋯
好想得文學獎——但這一切的盡頭是什麼?
┄ 成員介紹 ┄
【王有庠】2001 年生。政大台文所就讀中。投稿 20 幾次,得獎 8 次。#沒有得獎就說「因為都在讀書做準備」
【朱奕丞】2002 年生。中興歷史系就讀中。得獎 2 次(都是高中生文學獎),失敗 1 次。#把投文學獎當成 35 塊買彩券
【黃予宏】2003 年生。臺大中文系就讀中。投稿約 20 次,得獎 5 次。#自稱:把文學獎當成續命仙丹的妖怪
【陳心容】2004 年生。政大哲學系就讀中。投稿經歷 6 年,得獎 3 次。#Threads 的自我介紹是:沒有寫下去的其中一人
【劉子新】2005 年生。師大國文系就讀中。投稿三四十次,得獎 20 次。#眾人口中的文學獎怪物新人
我想變特別
互助會聊的第一件事,是關於大家如何踏上這條路。在場 5 位成員,均從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起步,作為台灣獎金規模最高的學生文學獎,那像一座太巨大的冠冕,戴在少年少女頭上。耀眼的同時笨重。
後見之明來看,當年的得獎必有其祝福與詛咒,但回到最一開始呢?他們投稿的時候,都在想什麼?
朱奕丞:最一開始投稿是因為,我想知道我模仿得怎麼樣。
我的寫作是從臨摹開始。高中讀竹中剛好遇到一個老師,他會鼓勵我們去投稿。那時第一次投稿沒得獎,之後投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有得獎——後來我再投中興湖文學獎就沒有得獎了。開始跟大專生、成人組一起比之後,就沒有再得過獎。
我高中的時候聽過一個說法:其實高中期間,做什麼大家都會覺得你很厲害。但那是因為你是高中生,而不是因為你真的很厲害。
對我而言,得獎那兩三年是一種束縛或壓力,或者說嚴重一點,算是一種詛咒 。我看過有人在得獎感言說,「我這輩子要奉獻給文學」——當然我的朋友們都對這個不置可否,但那時會感覺,我好像真的能做到。我是一個寫作者。
這無形中會變成,你好像必須得去做什麼——得去寫、得去得獎,受到一些編輯們的邀稿,否則你會被這世界忘記。
陳心容:剛剛台積電那段我非常有共鳴——因為我得獎之後,那個不真實感大到讓我覺得自己是贗品。那些獎金、頭銜之類的,使我不斷檢討自己到底值不值得。
我一開始寫作的出發點可能就沒有那麼純正,我只是想要變成一個特別的人。給自己貼上寫作者這個標籤,某種程度上讓我有一種優越感,大家會對我有不一樣的看法, 不得不說,那時我其實還滿享受那種感覺。
劉子新:第一次得台積電的時候,我得獎的是散文——就是那篇〈二二春〉。但是那篇散文我寫完之後覺得超爛的!我覺得這應該不會得獎,當時對小說比較抱有期待。
後來得獎之後,我一直回去看,但我找不到評審喜歡它的原因。
那之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得文學獎——我試著複製過它的成功經驗,想用同樣一種腔調再去寫另外一篇,但失敗了。繼續投文學獎也沒有得獎,重新看我寫的那篇文章,就覺得自己好討厭喔!為什麼寫不出來其他人會喜歡的文章?
BIOS monthly(以下簡稱 BIOS):那子新後來得獎,會像心容一樣,覺得自己配不上嗎?
劉子新:不會。因為我看前幾屆的得獎作品——我沒有針對任何人!——有一些,看完之後也覺得好像沒那麼好。所以我不會覺得它崇高到我配不上。
王有庠: 我第一次投的文學獎其實就是台積電——雖然是佳作。那時會覺得崇高,可能是因為得獎以後,可以從台中來到一個好像很繁華的地方,看到一些以前只在書上看過的人、一些沒體驗過的事情⋯⋯
剛開始投稿,其實我在意的是錢。那時候在看投獎辦法,看到小說首獎有 30 萬,我是劍指 30 萬。其他像名聲啊什麼的,我覺得在得獎那一刻,都還沒有意識到這些東西對我會產生多大的影響。後來很多人說,你得台積電?很多天才也有得啊!那我是天才嗎? 我不知道。
天才、早慧,我有點抗拒這些詞,它預設青少年就是有某種樣子,超齡就是你寫了你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東西——它一定要冠一個很大的皇冠在我們頭上,我覺得這件事讓很多人壓力很大。
黃予宏:我高中因為憂鬱症,休學過兩年。那兩年是我最積極投稿的時候,但那段期間我沒有得過任何文學獎——後來在我復學之後,我得到第一個文學獎,接著就開始投稿馬拉松,回復到原本的狀態。
剛剛提到,得文學獎就會有獎金、名聲,對我來說名聲很重要。那時候上了一堂陳泓名老師的課,他比較理智、功利地說,你就算一年投七八篇、幾十篇,可是只要有一兩篇得獎,那一兩篇的紀錄就會留下來。
我希望以後可以當一個寫作的人,或是在寫作圈子不會消失,不會不見。
沒得文學獎那天
BIOS:大家第一次得獎都是開心的嗎?
朱奕丞:我覺得我應該是開心的,因為當時是高中生,那種校內文學獎大概知道會有誰投稿。比如說竹中竹女,有誰在寫,你投過一次之後就大概知道了 。也會知道這個獎的水準——投稿之後,會發現它不是遙不可攀的東西,你知道你寫什麼會得獎,還有你該怎麼看待它。
BIOS:這個判斷標準有失靈的時候嗎?
朱奕丞:OOO 文學獎——唉,我這樣有點像公開攻擊,會不會不太好?但算了,反正我也不是中文系的,得罪應該沒關係。我覺得初審那些評審,他們就是一群很保守的人,所以就是⋯⋯沒有進也是理所當然。
其實你想一想,總會想出一個自己可以接受的說法。
BIOS:你覺得你的心態上,真的認為評審比較保守或判斷錯誤嗎?還是自己在騙自己?
朱奕丞:我覺得很多事情都是自己在騙自己。就算不講文學,你講感情或者是別的東西,一直往自己的底去挖,是挖不出東西來的。只會卡在裡面。
這個獎沒有上,你就一直想這件事情,直到你寫出下一篇,你都不會跳出這個狀況。
你如果沒有繼續寫,或是沒有找出一個理由來,讓這件事情達到一個邏輯閉環的話⋯⋯生活還是會照常進行。我覺得最重要的是生活會照常進行,對,日子會繼續走。
王有庠:你一直在問他說,為什麼要騙自己?但騙自己會怎麼樣嗎?我覺得心裡好過比較重要。過得去就好了。
我本來覺得寫作,是可以讓我獎勵自己的事情,我可以寫到一個心流狀態、飄起來,那個感覺滿爽的——但被文學獎這個機制破壞掉了。
所以當我發現自己沒辦法受到那些人青睞,我就會安慰自己:你們看不懂應該還好、沒關係。因為就算真的是我寫得比較爛,或是他們的審美判準真的比較精準,那也沒關係。至少我那一刻過得下去。
BIOS:如果已經知道文學獎會讓你不開心,那你們繼續投稿的動力是什麼?
王有庠:就是名聲跟錢——還有想被看到。
朱奕丞:被看到的盡頭是什麼?
王有庠:盡頭嗎?就是我可以開始看別人了。類似當評審,或是,我可以用某一種自圓其說的判準去評論一些人之類的。
朱奕丞:所以那天就是有人找你去當評審那天嗎?
王有庠:也不一定,但就是⋯⋯唉,可是我覺得這件事又很變態,就是寫作的時候會覺得說,我要多多認識筆下的角色啊、要去觸碰一些我沒有去過的地方,但是得獎之後,我會開始去區分某些人,進而貶低他,這好像跟我一開始想像的寫作背道而馳。
等電話
決審結束後,部份文學獎主辦單位會以電話通知得獎者。「有沒有接到電話」像是投稿者之間的巧妙暗號。在文學獎的季節,每次接電話都像在玩俄羅斯輪盤,不知道這次接起會是文學獎獲獎通知,還是中華電信客服。
而互助會舉辦的這晚,正好是林榮三文學獎開始打電話通知獲獎的那幾天。
BIOS:大家有沒有因為投稿文學獎而產生一些身心的負面影響?
黃予宏:書寫的時候可能會熬夜,但當時是覺得很開心的——不開心的只有在等得獎結果的時候。
最近暑假,我開始嘗試投稿報紙,投稿報紙它不會固定在哪一日回覆。那段時間我寫完之後投出去,才隔一天,我就一直看那個收信匣!後來我看到受不了,我所有學習都沒有辦法進行,我就一直看著我的收信匣,一直刷新。
王有庠:我也會欸。看到有人打來,我會想說趕快去接一下,但接起來是中華電信。
劉子新:或是接起來問我要不要貸款。也會等郵件,但是結果跳出來郵件都是蝦皮、Dcard 什麼的,就覺得很討厭⋯⋯
陳心容:我最近一次等電話是聯合小說新人獎,上個月的。他們會直接在臉書上面講說開完會了,即將出爐。我本來已經可以調適到說,不會再去在意自己到底有沒有得獎,或是我投了什麼有回應、什麼沒有。但是它發文之後,我真的就會有點⋯⋯我會故意開勿擾,因為這樣我就不會直接接到。我會直接讓它錯過,然後之後再來查那個號碼。
朱奕丞:其實我今年有投,但是不 care——我現在人生態度是更草率一點地做決定,因為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像我⋯⋯這樣公開好嗎,萬一得獎怎麼辦?但應該不會得獎啦⋯⋯就是我有投鍾肇政文學獎。也有人問我要投林榮三嗎?我說好啊,反正掛號費 35 塊,稿我早就寫好了。我想說多付 35 塊,可以多得到一個⋯⋯
王有庠:彩券。
朱奕丞:對,買彩券。但我覺得你買樂透,你還要特別去開獎、自己去查,可是投文學獎就是,跟我今天去買一束花是一樣的——就是這樣一個樂趣感吧。
BIOS:如果等電話等到最後,看到得獎名單上沒有自己呢?
朱奕丞:相比名單上沒有自己,看到認識的人更令人⋯⋯
王有庠:沒有我,但有他!
朱奕丞:對對對,自己的失敗固然令人難過,但別人的成功就令人心寒。
王有庠:會去恭喜他——然後會想看看作品。
劉子新:看了之後就覺得安心了,想說沒關係,評審喜歡這一種——當然這只是我安慰自己的一種方式。
朱奕丞:其實認識的人得獎,我會有點寂寞,那是一種比較私密的嫉妒——會羨慕,也氣自己為什麼做不到?他得那麼多獎,我也很有壓力,擔心人家跑得比你快。也會想說,可以不要再得獎了嗎?
他得了這麼多獎,下一步可能是更遠的地方,但你可能永遠停在台積電。當然文學不一定是你們友情的全部,但它可能是很重要的部件。
有時候會擔心,如果他一直往前走,最後會不會就這樣分道揚鑣——但因為他是你很好的朋友,其實還是會為他開心的。是真的會為他開心。
「你懂什麼啊!」
迥異於音樂或影視領域的獎項,台灣的文學獎有著非常詳細的決審紀錄。評審的判斷標準,乃至過程中不同評審的對決與僵持,都被公開檢視、翔實留存。如果入圍的作品最終沒有得獎,作者便始終匿名,在暗處窺看評審們的評語,有些評語過目即忘,有些卻成為印記,牽絆著往後的寫作。
朱奕丞:大家如果投稿如果沒上的話,會把作品拿回來重修一次嗎?
陳心容:不會,我會直接丟掉。
朱奕丞:它永遠就塵封了、不會再出現?還是直接把它丟到網路上?
陳心容:丟到網路上比較多,就是不改,直接丟著。
BIOS:那發表的時候,心容會告訴大家這是試圖投稿的作品嗎?
陳心容:要看我投什麼獎。如果我今天是投林榮三落榜,我可能就會寫。但其他地方文學獎,我就不會想要讓其他人知道我有投——因為我直接消失在決審紀錄裡面,看起來就像我沒有投。
王有庠:其實我覺得,文學獎有一個⋯⋯算問題嗎?例如我們討論自己落榜經驗的時候,都會說,那個評審不喜歡我、沒有看見我之類的。可是其實評審只看到印出來的作品——他也不知道後面是誰。
他只是在評那些東西,可是我們這些創作的人會覺得,那個就等於我——創作的我跟在真實世界生活的我好像混在一起了。當某個評審否定我的文字的時候,好像連帶否定我,可是我覺得中間這個等號需要被拿掉⋯⋯
陳心容:所以你是說,把作品丟到這個評選機制裡面之後,其實我們就不要再去⋯⋯
王有庠:對,大家都會預設那個就代表我。 當然它是一部份的我,但是它不是全部的我。
朱奕丞:但是你會不會覺得作品是你價值觀的延伸?
王有庠:是啊。
朱奕丞:所以評審否定你的作品,你會覺得受傷,是不是因為很像是他在否定你的價值觀?
王有庠:有,我有類似的經驗。有某個評審在決審紀錄裡說過,我不懂我寫的這個題材,我想說⋯⋯
朱奕丞:「你懂什麼啊!」
王有庠:對啊!我想說,那你是有經歷過這件事情是不是?我把它寫出來,然後還要再被你這樣子講⋯⋯所以一開始我會非常往心裡去。
可是後來覺得,可能真的是我技術層面不夠好、沒辦法呈現出我想呈現的東西。他在否定的是「作者我」,而不是真實世界中的我。我會設法把這兩件事像兩個夢一樣切換過來。
劉子新:我也會看評審紀錄。我有點在意其中一屆台積電,有個評審說我很愛說教,然後其他評審也都很認同⋯⋯
王有庠:評審也很愛說教啊!
劉子新:因為這樣,我後來有一段時間寫投文學獎的文章,就故意寫一些比較「不說教」的劇情,我想閹割掉一些東西,那些會被他罵的東西。
BIOS:有沒有哪個評審作家說過的話,讓你記得特別久?
陳心容:雖然不是評審,但之前我在文學營隊的時候,有些前輩作家會一直告訴我們,「你們要繼續寫下去」——但我出國交換一年之後,才突然發現,寫下去根本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有時候就是沒有東西可以寫,或是還不知道要怎麼處理這個題材⋯⋯在這個前提下,我要找到能夠說話的資格、能力、角度,然後為了獲得這些,要去經驗更豐富的人生。
現在我覺得「寫下去」,比較像是把自己的人生過好。
王有庠:去參加台積電頒獎典禮的時候,我剛好遇到簡媜——雖然我也不是簡媜老師的 super fans 之類的,她也不是我那一組的評審,只是剛好遇到她。我拿著書,她問我說要簽名嗎?我說好,她就幫我簽名——簽完她就拍拍我,說我要繼續寫。我說好,然後我們合照。
她也沒跟我多講什麼,但這個「繼續寫」很像一句魔咒⋯⋯
劉子新:簡媜老師也跟我講過這句話。
王有庠:啊!?
怪物新人(蛤)
近來在社群軟體上,不時有人用「怪物新人」、「最強贏家」形容獲獎的寫作者,強調寫作者的天賦與文學獎的功利價值,總能以最快速度抓住讀者的眼球。
聊到這裡,大家看向劉子新——今年 7 月,隨著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公布本屆得獎名單,同時獲得兩項首獎的劉子新便以「怪物新人」之姿躍入大眾的視野,掀起一股討論熱潮——得獎感言被拿來逐段分析,有粉專貼出她的照片,說她「長得漂亮、才氣滿溢」,有人在 Threads 上討論她的科系選擇、家庭背景,社群上,無數評論在她身上投射各自的標籤與期待。
但對此,坐在我們眼前的「怪物新人」第一句話是——
劉子新:我不喜歡這個——!應該說,我有點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去面對這些標籤。
朱奕丞:其實我很驚訝,因為好像突然這一屆台積電很多人關注,不知道為什麼,不是已經辦了 20 屆,怎麼好像這一屆突然有流量?大家一直說她是怪物新人。
陳心容:我覺得可能是大家很喜歡看表面的東西,她連續得到的⋯⋯
王有庠:兩個成就。
陳心容:對,得了三屆然後又是三冠王之類的,加上 Threads 的興起,整件事情很容易就失控了。
BIOS:也尤其,你在得獎感言寫下你會追星之後,大家好像會一直給你「追星」這個標籤——你有被嚇到嗎?
劉子新:其實有點嚇到,因為別屆或別的獎項我也這樣寫過,但之前都沒人理我——一開始我也覺得還好,但到後來越來越嚴重。前陣子有篇採訪,我看著訪綱準備了很久,沒想到最後整篇都在講我追星,我打開 IG 看到文章的時候兩眼一黑,想說怎麼會這樣!
與其說我不喜歡跟「追星」綁在一起,不如說是,很多人可能只看到那些標籤,就來誇獎我說「恭喜你」、「你很厲害」,在師大上課,還有人會突然看著我,再看一下手機,說,你就是那個三冠王嗎?
我覺得大部份說我是「怪物新人」的人,也都沒有看過我的文章,也不是真的覺得我的文章很厲害,而是覺得我拿到這個獎項很厲害。
他們現在這樣講,好像對我抱著很大的期待,我必須要去回應這些期待。我很怕這些人之後又對我失望,那他們乾脆最開始就不要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期待⋯⋯
陳心容:那我有個問題,就是你會有那種,得了這麼多獎之後,「現在是我人生高光時刻」的焦慮感嗎?
王有庠:出道即巔峰?
劉子新:嗯,我會有點焦慮,而且甚至在我開始焦慮之前,別人就會先幫我焦慮了。我常在社群上面看到有人說「希望她不要太早就寫不出東西」、「希望不要被國文系消磨了靈氣」之類的。
我想說我都還沒有在擔心這個問題你就先幫我擔心!還有人說希望我家庭的情況好一點,這樣我就可以一直寫。這就讓我很崩潰⋯⋯
BIOS:覺得像在明褒暗貶嗎?
劉子新:對啊!嘴巴上說希望你不要失去靈氣,但他其實很希望你的靈氣趕快消失。
陳心容:因為我那時候在看 Threads 的時候,覺得大家討論成這樣,換作是我的話,一定會焦慮到爆。不管是當下的我或是未來的我,我一定會記住這些東西——我覺得,這對你一個高中生來說有點辛苦。其實我在想,他們稱讚這個作品,到底是基於說他們看過這個作品,真的有那麼感動,還是只是因為她被放在這個位置,所以大家覺得她很好?
就是,大家會說她哪裡哪裡寫得真好,我看第一段就怎麼樣怎麼樣之類的,但那可能也是因為上面掛了一個首獎。今天如果是放在佳作好了⋯⋯
BIOS:可能根本不會有人看到第一段?
陳心容:對,可能不會有人有這種感受,而且也不會發在網路上。因為大家覺得你稱讚一個佳作幹嘛?就是要趁她現在是三冠王,那我們趁機分享一下⋯⋯
劉子新:不要再講三冠王啦!
陳心容:哈哈哈⋯⋯總之我覺得現在的社群其實滿可怕的,連稱讚都滿有壓力。
當然我也沒有否定說她不會寫之類的,我只是覺得說,現在這種很容易把人吹捧起來的環境,之後如果落空的話會滿可怕的。但感覺子新不太會這樣子想,我覺得這是好事。
可是,又有誰在看?
BIOS:那大家會在意作品發表在社群上獲得的回饋嗎?讀者的留言或是讚數等等?
劉子新:我會去看讀者的留言——有些讀者糾結的點,跟我想的很不一樣。例如去年得台積電的小說,我寫翹課去看海,底下有留言就代入我的學校嘉義女中,說「因為學校離海很遠,照理來說幾乎不可能騎腳踏車到海邊」。但那篇是小說!裡面也沒寫那間學校是嘉義女中。結果後來底下留言都在討論到底有沒有可能從嘉義女中騎車到海邊。
也不會覺得怎麼樣啦——我只是想要看到除了這個以外的評論。
黃予宏:我發出去的作品,我都已經抱著它會獲得很少的讚的心理準備——我連台積電的粉專都沒有追蹤。我預設我看了讚數,就會難過。平常發在 Threads 上的作品,也都只有十幾個讚左右。後來台積電得獎,我發了那篇貼文,才突然得到一千多個讚。所以那時候,我想說要抓緊時間再發一篇——因為上了陳泓名老師的那堂課,覺得寫作者想辦法讓自己曝光很重要。
朱奕丞:我在想今天這個主題的來源,會不會也跟社群時代越來越興盛有關係?因為你可以獲得越來越多資訊、更多刺激、隨機性的曝光跟聲量,還有一些話語的權威⋯⋯
我覺得網路有個最可怕的特性是去脈絡化,原本是因為寫作而得到這個名聲,到最後卻跟寫作完全脫鉤,只剩下名聲——陌生人的評價,到最後會跟寫作完全無關,這反而會對寫作者造成某種焦慮。
王有庠:我有點猶豫要不要講這件事——就是,中部有一個中台灣聯合文學獎,那個獎時常找朱宥勳來評,他長年擔任固定評審。我高三這一屆是第 16 屆,剛好輪到我們學校,我心想,那我要在這一年得獎,結果也真的得了首獎。
但這一年不是朱宥勳評的。我覺得這件事甚至壓過了得首獎的快樂——其實我很想要被他說成是「天才少年」。他曾經在《聯合文學》的一個企劃裡面,稱讚過我學弟,我就想,為什麼不是我呢?為什麼我不是那個天才少年呢?
有好一陣子,我一直想要獲得他的青睞,那是我價值感的來源。想要被很多雙眼睛注視的感覺⋯⋯
朱奕丞:其實那些「文學群星」的活動,本質上好像也是為了流量。
王有庠:對啊,《文訊》之前不是也在選九〇後十大值得期待的寫作者?我把那篇分享到 IG 上,我朋友就回我,下一個十年就是你。我看到他們都 1994、1995 出生,想說我 2001,還有五、六年就要輪到我了。如果到時候沒有評到我怎麼辦?
朱奕丞:可是換句話說,除了我們又有誰在看?
王有庠:對啊。可能就只有我們在焦慮。
陳心容:我後來也覺得還好,因為真實世界沒什麼人在看文學獎。所以真的不用太焦慮說這個獎項有沒有得過、大家會不會記得我名字——因為基本上.大家都不記得。所以沒差。
王有庠:其實到了現在,滑臉書的時候,又看到學生文學獎不停有下一屆得主出現,而我只是在旁邊看著那些名字的時候,還是會讓我非常焦慮。
但後來實際遇到這些得主,例如子新或是其他人,就會發現,其實他們也和我一樣,宵夜不知道吃什麼、看看影片,也不確定未來要幹嘛——我們都沒多特別。
我之前說過,得台積電文學獎像詛咒,但它還是構成我這個人的一部份。雖然是負面的,但把它挖掉了,我可能也不是原本那個狀態了。有點像是被控制好的良性癌細胞。所以如果現在要我重新選擇,我可能還是會選擇那個有詛咒的狀態——
我意識到它,然後跟它一起共存,這樣應該就 OK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