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自己做的花說:出去玩吧!去參加時裝週和婚禮吧──專訪 opm 花藝師鍾想想

對自己做的花說:出去玩吧!去參加時裝週和婚禮吧──專訪 opm 花藝師鍾想想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9.01.2024

去年夏天,她陪朋友到澀谷算命,被推坑一起算。沒算過命,也不懂日文,算命師看了看漢字名的筆畫,盯著鍾想想直言:「妳做什麼都會成功。」

「我有種被說中的感覺。」

2017 年鍾想想開了 opmflorist 的 IG 帳號,「那時候我開始上花藝課,想要有一個地方可以放作品。想取一個名字,然後就再也不要改。」最終以罌粟花 opium 命名,意圖使人上癮。「我想讓人看到我的作品時,有這麼強烈喜歡的感覺。」

確實強烈,鍾想想的作品多由大色塊拼接,差異性大的質感組成。在柔嫩的花瓣質地,與草葉梳開的散狀外,加入毛茸茸的雞冠花,姿態像在向外攫取的火焰百合,或富有彈性、無法控制的豌豆鬚,甚至會放進葡萄、番茄、蓮霧或秋葵,帶來新奇的形狀與生活的親密感。

「我很喜歡用火焰百合,一加上去,花的整體就會變得比較野⋯⋯我喜歡這種野野的靈動氣息。」鍾想想擅於運用材質,讓花在組合佈局中突然活起來。她不畫草圖,對她而言,草圖是一種限制,「因為它或許有更好的可能性啊。」

她也不替作品取名字、說故事,「花會自己說話。你有你的見解。我也很清楚我自己的。」

沒有標準答案的世界

高中時讀復興美工,鍾想想在大學選科系時曾經想過要讀建築,但礙於對數理學科的障礙,選擇相對軟性一些的室內設計。結果還是覺得算圖很麻煩。面對空間裡每一扇門、窗,都有法規的限制,她覺得不對了,一年之後休學。

「不適合我,我不會硬要去學。」對有絕對標準的事情,感到煩悶。休學後到紐約唸了半年的語言學校,沒見過的世界向她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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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法課的老師從來都沒在上課,每天下午暢談她的人生,成了鍾想想對紐約最鮮明的印象。她沒忘記老師分享自己的離婚經驗:老師在離婚後為了轉換心情,到墨西哥短居,決心把住屋的牆面漆成彩色的,過去只穿黑白灰,也試著穿起繽紛的顏色,「她說穿上彩色衣服的那一刻,她跟以前的她已經不同了——回到紐約之後,老師就開始用交友網站,開始約會。哇,我那時候才 19 歲。」鍾想想聽得好入迷,在台灣,沒有人告訴過她這樣的故事。「原來,世界上有這樣子的人!」

而下一次撲來的新鮮眼界,就是花了。

因為唸的是夜校,回家時大約是十一、二點,走出捷運站返家途徑,遇到一間深夜營業的花攤。一開始看到夜深孤身的老伯伯在顧花攤,有些不忍,鍾想想上前買花。多聊後發現,她根本不是這花攤的客群,「我問伯伯為什麼這麼晚還開著?他只說晚上會有很多『不一樣』的人來找他買花。」一頭霧水,直到知道附近有一間酒店,深夜赴會的酒客常會帶一束花,送人。

「我很喜歡跟老人家聊天,他們會知道一些年輕人不知道的事情。專門賣花給上酒店的人?這是社會的另外一面,我根本不知道,但我腳就踏在那裡。」這樣的深夜,是鍾想想把花帶入生活的起點。

幾年後,開了自己的工作室,經過菜市場的鍾想想和伯伯說,「我開了一間花店,在後面的巷子裡。」忘了伯伯說什麼,但她記得自己很感動,「就覺得,我從那個下課的凌晨,走到有自己的店了耶。」

最初到花疫室打工,一面做飲料,一面學習最基礎的花藝,同時也到另一間做會場佈置的工作室接案,「因為我沒有錢,我就是直接去工作,在那裡學。」也上過短暫的花藝證照課,問她證照可以做什麼,她大眼轉一轉,「像牙醫診所那樣擺著?」大笑一陣後打圓場,她分享,花束基本的結構是一個主花、兩個配花、一到兩種葉材,接著會在這樣的配置下學習不同的技巧。「可是這樣的結構,讓我感覺好重複。」

後來到日本花藝師嶺貴子的 Salon Flower 工作,鍾想想學到了技巧以外的心法。「我覺得跟 Takako 老師工作,學到了怎麼看待花、怎麼接案子——而且她做事總是很從容、優雅。」想學做事的優雅,但鍾想想卻總不是「乖學生」。

面對花藝她長出自己的樣子,「我們的花藝風格差很多。我在那邊學到的是——我喜歡跟不喜歡哪些花的樣子。」辨識出自己偏好的風格與花材,喜歡的顏色與形狀才會出現。「跟不同的人工作,你會了解別人的喜好和個性,反過來,你也會知道自己的喜好與個性——把學到的精簡成為你自己,做出選擇,只留下想要留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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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到現在還是很愛批評我的東西,但她不是我的 TA 啊,那有什麼關係。」鍾想想從小就知道人是獨立的個體,跟老師學習也好,跟家人關係也是。她受別人的影響總是小的。

我沒辦法選擇家人,這是註定的,可是我知道每個人生下來就是獨立的,每個人想事情的方法不同,我是獨立的,你也是獨立的。所以我對別人的想法不太有牽絆。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就好。

在嶺貴子的 Salon Flowers 待了一年多後,鍾想想啟程她的夢想,她抽英國打工簽證好久了,「我真的好想知道,倫敦是什麼樣的一個地方,我不能拼命想著一個沒看過的地方啊!」

自由地做花的 Vibe

「倫敦超棒的!這個城市的 Vibe 很適合我。」

她喜歡英國人的不容易親近,但真的靠近了,就能成為深刻的好友,「他們不太做表面工夫。」人到倫敦還沒有落腳處,她毛遂自薦,鍾想想私訊欣賞已久的花藝工作室 Yan Skates ,「我就說我人在倫敦,如果你有工作需要人,可以找我。」不久後,鍾想想便獨立一人在巴比肯藝術中心的溫室裡做花。

回想起來,她仍然眼睛發光。那天老闆身體不適,把隔天活動要用的桌花全部交給她。她獨自一人,在挑高的玻璃溫室裡,外頭是人來人往,對她做的花投來欣賞的眼光。「那一刻,我真的感覺到: I made it. 」被人信賴了,被花託付了,鍾想想懷著感動的雞皮疙瘩,做花到天黑。

Yan Skates 工作室匯聚許多跟她一樣的人,來自世界某個角落,懷抱純粹想要做花的心,「那時候我 26 歲吧,遇見好多單純的人。我們一起做花,休假的時候上花市買花,到其中一位花藝師家一起做作品。」日子被花串接,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跟花在一起,再也沒聽見誰說「你那樣做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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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後,鍾想想飛到多倫多再待了半年,一口氣到三間花店打工,看它們不同規模的營運方式。直到疫情讓她回家。

回來台灣,鍾想想開始在北中南奔波教課,也想著該有個空間稍做落定。「稍做」,是因為她心裡知道,還不是回家的時候,等到疫情趨緩,她就要繼續見世界。只是沒想到病毒漫長,長到她暫時的工作室,幾乎像家,也讓鍾想想第一次感覺到,原來有一個自己創作的地方,如此定錨。「開始有一個大空間把自己建立起來,我的風格,真正被發揮了出來。」停在台灣的時光,她為自己做花,接的案子也都騰出空間,讓她作主。

做花前鍾想想會閱讀人或空間。「如果是藝術家要展覽,我會去看他的作品,確認藝術家的用色跟感覺,譬如畫風啊,是粗獷還是很穩定。」如果是空間佈置更不用說,親自確認空間的光線、氛圍,與周遭緊鄰的環境;而送人花束,她會找到收花者的照片,爬對方的 Instagram,「這個我滿厲害的,我可以感應一個人的氛圍,做出屬於他的東西。」

這趟去日本,鍾想想嘗試了「似顏繪花束」,她把許多顏色的花種準備好,客人上前,她看著對方的外貌、穿搭,大約就能搭出合適對方性格的花束。

「我很喜歡被客戶信任。即便我不太會交際,但⋯⋯啊,我就是有點靠緣份的,緣份派的。」有一組客戶跟鍾想想固定訂花幾年了卻未曾見面,只是定時請她做花送到畫廊,「客戶說,喜歡我的眼光,不管這次畫廊展什麼,他們都全權交給我。我很喜歡這種長期的信任關係。」比起和豪華或亮眼的單位合作,鍾想想更享受這種漫長的緣份。因為被相信,並不容易。

「其實一般人很難想像,花的材料費和隱形成本有多高。」鍾想想也曾經因為想要做出期待的品質,自己貼錢。「以前很容易被客戶左右,如果預算不夠,又想要做好,我就自己吸收。」現在她更清楚什麼樣的條件,可以滿足作品。

「我在倫敦上課時,一個很有名的花藝師 Wagner Kreusch 曾經告訴過我:You have to know when to stop.」多不是美。要怎麼把花的價值透過花藝師的手,拉到最高,才是花藝師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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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來的點真的不容易,我覺得,當這些花達到了我要的質感,我就會讓她離開了。『可以了,可以出去玩了!去參加婚禮吧、去參加時裝週吧!』——我都會這樣跟我的花說。」

可以出去玩了

再次出國,目標明確,鎖定巴黎花藝師 Castor ,想幫他工作。再一次如願以償,但巴黎帶給鍾想想的不只如此。

站在時裝週的第一線,她看到 Fashion Week 時大量 showroom 的佈置需求,不同規模的時尚拍攝接踵而來,差異、多元的花藝型態讓她整個人發燙。「規模大、分工細,然後,每個人都很優雅,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要什麼。」在巴黎,她第一次知道成本預算可以這麼高,一座坐擁時尚界首席位置的城市,把花藝的可能拉到了另一個層次。

鍾想想覺得自己渺小。在壓力點上,骨頭裡的用力冒出來。某次工作結束,老闆告訴鍾想想:「妳太認真工作了,妳不用每一刻都要做事。」她醒過來,看看身邊的同事,「我的節奏是:做完這個要做下一個,我同事都是:做完工作了,接著要抽煙、要泡茶、要喝咖啡——老闆說,我一直工作,會讓別人覺得壓力很大。」

想要用力,因為一開始鍾想想真的太欣賞 Castor 的風格,「我本來就喜歡做色塊的東西,他也是。所以本來以為我們做的東西很像,結果進去發現,不一樣,他的東西我不會做⋯⋯」花了一段時間適應,在技巧上吹毛求疵,「我很認真看待每一個小東西,然後就給自己好大的壓力。」一種花束的包法遲遲無法完美收手,她投入大量時間在琢磨這個細節,「我很自責。我覺得——我人在巴黎,又不會說法文,所以我要用行動表示我的專業度。那如果一個小事都做不好,是不是就差人很多?」

但後來她發現,沒有人會因為這個細節覺得她不夠好。創作者的好,是經年累月,而她已經有了。Castor 跟鍾想想說:「做妳自己的東西,做妳之前在台灣做的那樣子的東西。」

鍾想想放鬆了,「沒有人會一下子變成另一個人的。」不論是在 Castor 做花,或是做自己的花,鍾想想同時感覺到人會改變,但也不會變得這麼快,「人是慢慢變化,我會遇到不同的人和地方,然後一點一點的改變。」

一點一點的改變,走到此刻,鍾想想發現一件事——沒有她想要去工作的花店了。

下一步,她決定在巴黎經營自己的品牌。「這一年在巴黎認了滿多做花的人、時尚圈的人或攝影師,這些人的出現,讓我覺得有點信心可以踏出小小的 baby step。我要做自己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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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室已經找好了,純白的、小小的、安靜的,「目前是我一個人,可能偶爾會有些 pop-up,但不會對外開放⋯⋯我需要一個自己的空間在哪裡,只有花。」喜歡安靜的人如何推展品牌,鍾想想沒有很擔心,她說:「就隨緣,我也很怕太閃亮之類的。慢慢來——」說完爽朗大笑,笑完再次申明:「畢竟,我沒有辦法強迫自己做不想做的事。」

但想做的事,有一件已經很明確。「我還是希望有一天,可以回台灣開一間花店。讓這裡有更多不同的存在。」其實是想過要回來的,甚至找過房子了,但目前台北的租金和花材的花況,讓她沒辦法接受。「不可能給我不好的花,又要收我很高的錢。」還沒想到辦法,她決定先去巴黎試一試。

但當務之急,是先去學法文。「我不要大家要配合我說英文,沒有道理因為我是外國人,就要求別人要說英文。我要把法文學起來!」

那個幫鍾想想算命的日本人解析了她會成功的原因,「他說我會成功,是因為我不認輸,不代表我不會遇到失敗,只是失敗了,我也會試著讓它做到成功為止⋯⋯」

真的滿準的。

#鍾想想 #花藝師 #花藝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廖昀靖
照片提供鍾想想
設計周筱晨
核稿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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